梁实秋《槐园梦忆》现代怀人散文中有数的佳作之一 是性情中人
此中有三大长卷,一是《谈徐志摩》,二是《陆小曼的山水长卷》,三是《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都是至情至性的大制作。如果就史料价值来说,前者当然是难得的作品,但就作者的性情来说,后者才是扛鼎之作。窃以为,《槐园梦忆》是现代怀人散文中有数的佳作之一。作者与元配夫人恩爱五十多年,风雨无阻,可歌可泣。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文章若此,作者何求?当然,具有特殊意味的是,就在写完这篇文章后的两个多月的某一天,他又爱上了另一个比他年轻近三十岁的电影明星。但是,就文论文,《槐园梦忆》还是好文章,而且是难得的好文章。读这篇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另一篇怀人名作,那就是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也是怀人,也很长,不过和前者比来,还是短了。
如果仅仅怀念亡妻,如果仅仅写这数文,那么梁实秋也就难称其为怀旧文章的大家。梁氏一生交际甚广,又是性情中人,可怀可写的当然也多。除过上边说的,还有冰心,还有老舍,还有沈从文,还有周作人、梁启超、闻一多、余上沅、李长之。除了文人,还有武人,如张自忠。
其中,尤得我心的,是关于冰心、老舍和沈从文的文字。他勾画的不是我们所常见的那一面,而是我们外人、后人所不见的另一面。冰心女士在我们后人的记忆中已被定格为一个雍容谦和的仁厚长者,可在梁氏眼中,却不尽然,他初觉她“不是一个令人容易亲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后来才“逐渐觉得她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过对人有几分矜持”。
至于老舍,说来也该是宅心仁厚的人物,不过在梁氏看来,似乎不过是个“规规矩矩的、和和气气而又窝窝囊囊的北平旗人”。沈从文是够有才气的人物了吧,只是在他眼中,好像“却不健谈,见了人总是低着头羞答答的,说话也细声细气”。我们说不清到底是我们印象中的人物更真实,还是梁氏笔底的人物更真切。
也许,很有可能,这种种形象都是真实的,而所有的种种的真实的细节和行止,则构成了一个真实的、鲜活的、立体的明星群体。在冰心看来,梁实秋是她的“一生知己”。说来,冰心的知己还有夏衍、巴金,还有萧乾。而所有这些人,都是仁者,自然也都长寿。长寿如冰心者,年及百岁,而长寿如巴金者,则年逾百岁了。
写过如此多佳作美文的雅舍主人早已作古了。他的人走了,他的文留下来了。长寿如此,似无遗憾;文章如此,亦可欣慰。常读梁实秋,是可以长文气长学问的。我曾在许多个日子徜徉在梁实秋的文字世界中。读雅舍文章,确是一桩美事。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在雅舍文章中,似乎总能看到某些人的影子,那恐怕是穷尽梁氏毕生功力也难以摆脱的淡淡的印痕。
到底是什么影子呢?我不知道。只是依稀记得张中行先生说过:“现代散文到今日说来,基本上还是两条路子,一条是鲁迅的路子,一条是周作人的路子。前者如‘老吏断狱’,辛辣峻深,后者如‘名士清谈’,平和冲淡。”张中老的话当然未免有失武断,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至少,对执笔为文六十载已深孚大家盛名的长者而言,其话语即使不无“片面”,恐怕也“片面”得不无深刻。至少,雅舍主人文字中的那股名士气是与知堂类似的。大家之所以为大家,就在于其突破前人,也在于其笼盖后人,在于其发凡起例开宗立派,在于其难以被后人所颠覆、所突破。近百年来的白话文历史上,鲁迅是如此,周作人也是如此。
二人都兼得了六朝风骨和晚明文风,还领受了外国文学的泽润,其功力与境界也就可想而知。在鲁迅身后,我们可以依稀地看到许多身影,比如瞿秋白、冯雪峰、胡风、聂绀弩、唐弢、邓拓,甚至当代的柏杨、李敖、龙应台、张承志、张炜、韩少功、孙郁。而知堂的影子,也同样统摄了许多灿烂的人物,比如俞平伯、沈从文、废名、叶灵凤。
比如稍后的张中行、黄裳、汪曾祺,甚至现今当红的董桥、止庵、车前子、凸凹等等。梁实秋如果不能走出周的影子,当然也就不能称其为大家。可是,梁氏是否全然融会知堂而了无痕迹呢?似乎也不尽然。也许可以说,大家如梁实秋者也并没有走出民国散文的背影,那是他穷尽毕生功力也难以逾越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