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习作:1997那年
1997年,我的嘴唇周围终于冒出了一圈黑毛,像面包放了太久发酵出来的霉菌。我的霉菌算来得晚的,这让我一度倍感耻辱,加上皮肤过于白皙,比不少女同学的皮肤还娇嫩,常常被其他男同学嘲笑——“丁航是个小娘子”。
那年我读初三,最厌烦学校这一年,每次一走进去教学楼,就闻到一股氨水的呛鼻味道,学校又不是医院,教导主任天天做消毒,说是担心同学们的健康,要创造出一种无菌的环境。教导主任的老公是我们班的数学老师,市级优秀教师,鼻子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常常一只手插着腰靠在讲桌上,像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我们都见过他用木制三角尺打一个交不出作业的女同学,面目可憎。每个教室里的白炽灯,明晃晃,毫无感情,把我们每个人照得像手术台上濒死的老鼠。
我们学校叫甸柳一中,是以升学率高为名的初中,单数班一半都是花钱转学来的,比如我,原本要升的是22中,据说很多学生揣着弹簧刀上学,前两年有个男同学捅死一个女同学,稍微有点能耐的家长都给孩子转学了。我爸是电工,我妈是车工,虽然只是工人,但他们很不甘心,望子成龙,希望儿子能考个好高中,上大学,找个体面的工作,结婚,生孩子。
“爸妈就这么大能耐,只能给你办到这一步了,上了好初中,一定要考个重点高中,上了重点高中,就算一条腿迈进大学了。”我妈总重复这套说辞,他们的确也做出一番牺牲,把工厂分的宿舍房卖了,在甸柳小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我妈年轻的时候是厂花,现在腰已经和我爸的一样粗了,讲话瓮声瓮气,一点儿也不温柔。我们学校就在甸柳小区里面,四周都是居民楼,像一个灰色的八卦阵,也是一种阻隔,让你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对了,我们年纪还有一半是双数班。
双数班主要由甸柳一小和燕山小学的毕业生直升上来的,入学前又根据他们的毕业成绩分配了班级,一些成绩优秀又有关系的会被分配到单数班。
我在1班,梦中女孩在2班,其实肖冰不是我一个人的梦中女孩,而是很多男同学的梦中女孩,午休的时候,家远留在学校吃饭的男同学会在1、2班之间的走廊站成一排,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看到肖冰,吹口哨,搭讪,有时肖冰会面露羞涩躲开,有时也会回应几句,男生们才心满意足地回到教室。而我从没跟她说过话,更没有光明正大地看过她,只有斜眼、偷瞟、望两眼背影的份,就这样我还跟做贼一样,总觉得占了人家便宜。朦朦胧胧中拼凑出她的模样,她腿很长,胸部凸起,发育比较早,中等身高,眼睛很大,嘴角上扬。
“报纸给我看看。”
“你快看,一会儿肖冰来了让她签名。”
“小娘子,你要看嘛?”
“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刘亚撑开双臂,把报纸完全敞开,像在触摸一只精致的风筝,他侧开半个身子,让我一起看。
“张艺谋来巩俐的家乡寻找下一个女主角,有8位选手入围。肖冰,双子座,1米62,体重45公斤,爱好唱歌、跳舞。”
“肖冰来了,可以啊,还真敢把照片寄到报社。”我立刻抬头,报纸挡着我的鼻子和嘴巴,像一个拙劣的间谍,用力观察着她,原来头发又直又柔顺,鼻头比印象中的圆润,嘴唇饱满,富有弹性。
“什么时候决赛啊?哪个电视台上看啊。”肖冰笑笑,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年龄女孩身上没有的成人礼节,那笑容仿佛在说,我们不一样。
肖冰落选了,确切的说是张艺谋没有在本地选到合适的女一号,改去了大连。从那之后她就常常旷课,越来越瘦。
我骑自行车从家到学校只用10分钟,在枯燥的两点一线之间,我每天都极力慢骑,来回逛荡,有时候故意绕远,寻找一些陌生的路来走,有些路是死胡同,有些路会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看到一个婆娘在用拖鞋抽自己的丈夫,比如遇见一个炸香肠的小摊,咬一口直流油。
有一回,我骑车又在探索新地图,竟然看到了肖冰。
从背影就能看出来是她。学校规定女同学只能留齐耳短发,初三对一些同学采取放弃规训,只有她的头发挂到了肩膀,风一吹就飘向两侧,后来我才听说这是做了离子烫。何况那辆浅蓝色的捷安特自行车也是她形象的标配,她骑着车子就像电影里的人物,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左顾右盼,一路尾随,进了小区,我停下来,脚尖踩着地,看到她娴熟地锁好车,单肩背着书包,朝着二单元走去,二单元门口都是人,一个穿着花衬衫中年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来,“让让,我女儿回来了。”
“爸。”
“冰冰,现在家里正在上课,你先出去转转。”中年男人边说边往肖冰手里塞了50块钱。
“少了点吧。”
“多给你一张,晚饭你自己解决啊。”就在肖冰转身的时候,我立刻调转车把,猛蹬几下,夺门而出,好险,差点被她看见。原来我们住得是那么近,可惜不是去学校的方向,所以从来没有遇到过。
“1班的这位同学,能求你帮个忙吗?唉,我叫你呢,别骑了。”
“你是在叫我吗?”我愣住了,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傻的动作,无地自容。大概是因为在想事,速度慢了下来。
“我记得你不住这边啊。”
“啊,我办点事。”
“你知道我是谁吧,2班的,咱俩认识,上半年庆祝香港回归合唱团,我站你前面,一起排练好几个月呢。你能帮我写个作业吗,你们1班已经做过了,你就帮我把习题集再写一遍。”肖冰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大本习题集。
从那之后,我班男生总是纳闷,为什么肖冰总来找我,显然我们不会公开秘密,就是我在帮她写作业,特别是数学作业,因为我不希望数学老师羞辱她。偶尔我会骑车护送她回家,引起很多侧目,男生们说“小娘子”是肖冰的跟班。在路上,她会跟我分享梦想,她说想考北京电影学院,想当明星。她告诉我,她的爸妈都是大学老师,她爸已经辞职了,专心搞传销,在家授课,发展下线,她妈也快不干了,两个人把教书育人的热情全部用于培养自己的骨干,家里永远络绎不绝。
“送你个牙膏,就是我爸在做的产品,你试试好用吗?”
“这算对我代写作业的回报吗?”
“那这太少了,我肯定要好好谢谢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肖冰选中了我,也许是因为我话少,也不会外传她告诉我的秘密,也可能是因为我从不拒绝帮她写作业。
那天送完她,我还沉浸在愉快的聊天回忆里,一进家门,看见我妈坐在客厅,面色沉重,我爸也没去上夜班,两眼直勾勾的,起身就给我一记耳光。
“我干什么了就打我?”左脸颊火辣辣地生疼,我大脑还是懵的。
“你竟学人家早恋。”
“你在说什么?”我恼羞成怒,把书包扔到地上,我妈趁机掏我的东西,想找到一些早恋的证据,控诉我辜负了他们的付出。没有情书,没有小纸条,她掏出了肖冰送我的磁带,任贤齐的《心太软》,被她踩了个稀烂。
两个月后的期末考试,我意外考了全班第三名,这是我最好的一次分数,后来分析是因为那段时间我代写肖冰的作业,认真投入,每道题都是真刀实枪地解,一个人做两份功课,成绩自然提高。而数学老师只会得意洋洋说,“我就说丁航能行,男同学会厚积薄发的。”
一个寒假没有见到肖冰,开学的时候我发现她头发更长了,还学会了化妆。但她一直没有来找我帮写作业。有天放学,我碰见她,没有骑车,我说“送你回去。”她不语。一阵轰鸣声传来,学校门口停了一辆黑色摩托车,我看不清司机的脸,闪亮的头盔,神采奕奕,肖冰跨上座椅,搂紧男人的腰,像放烟花一样消失了。我把上学期没有归还的练习册放进抽屉里,最后一页夹着我在报纸上剪下的肖冰照片。
春天来临,北方城市无比干燥,蓝天的日子本来就不多,赶上柳絮大规模地往下掉,混在风中,如泣如诉。那是我见肖冰的最后一面,她的长发时而垂在胸前,时而跟着风摇摆,她的眉毛上黏着一团柳絮,像要扮演圣诞老人,我轻轻帮她取下来,捏在之间,对着使劲吹了一口气。
“许个愿望吧。”
“幼稚。”肖冰说完旋即沉默,她不说话的时候让人害怕,特别此刻还蹙着眉,像被沉重的心事压着。“我要走了。”
“去哪里?”
“日本。全家移民。”
“哦。”我几乎听不到这个哦字,肖冰似乎也没听到,期待着我的回答,而我什么也没说。
风更大了,从南边刮来的,就像是在宣言夏天快到了,白杨树哗哗作响,我和肖冰被雪花一样的柳絮包围着,大朵大朵袭来,像水母一样。我们仿佛站在不落幕的劣质剧场中,我望着她的脸欲言又止,柳絮让世界天旋地转。没有说一声再见,我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仿佛走在大雪中,也许下一秒就会光风霁月,也许永无天日。
肖冰走了,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后来去外地上大学,我妈买断工龄,不去工厂了,我爸还在厂里给人换灯泡。没有人知道,我总是格外关心日本的新闻,有时发大水,有时地震,都会跟着紧张,听到没有在日华侨伤亡才会舒一口气。任贤齐很快已经不流行了,我跟着大家一起听周杰伦的歌,我还喜欢看日剧,希望能看到她能演一个角色,因为她跟我说过自己想成为演员。
直到去年,我回家乡,遇到2班一个老同学,聊起学校举办的1997年香港回归晚会,聊起肖冰的选秀,聊起她搬去日本。他告诉我,“她早就回国了,爸妈在日本没混出来,待不下去了,外面的世界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你得天天洗盘子。”
“那肖冰现在在干嘛?”
他对我的问题有些,说“回来第三年就去世了,白血病。”
(完)
写于2020年8月21日11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