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手法的借鉴与吸收 一一《包身工》写作艺术探讨
夏衍不愧为文学创作的多面手，不但娴熟小说、剧本、散文、报告文学等多种文学样式的写作，而且擅长在一种文学创作中借鉴其他文学样式之长，创作出独具特色、富于魅力的文学作品。他的著名报告文学《包身工》，在把握文体主要特征，即新闻性、文学性、政论性的同时，创造性地采用电影的表现手法，独到地发挥了电影语汇的功能，向读者生动地展示了一慕幕触目惊心的人间悲惨画面。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包身工》可以誉为"电影化“了的报告文学。
那么，《包身工》一文如何借鉴并吸收电影艺术的表现手法，有声有色地再现包身工的历史、现状以及未来的呢？现试作如下浅析 :
(一)悬念的魅力
电影离不开悬念。《包身工》一开场，就像许多电影文学剧本一样，运用悬念技巧，紧紧扣住了人们的心弦一一
旧历四月中旬清晨四点一刻，上海杨树浦临江路日本纱厂工房。
楼下。一个穿着和时节不相称的拷绸衬衫的男子，大声呼喊 : “拆铺啦！起来！”接着，又下命令似的高叫 : “芦柴棒，去烧火！妈的，还躺着，猪猡！”
随着这有威势的喊声。横七竖八躺满十六七个女孩子的工房楼下，很快就像被搅动了的蜂窝一般骚动起来，打哈欠，叹气，叫喊，找衣服，穿错别人的鞋子，胡乱地踏在别人身上，拎着裤子争夺马桶，在离别人头部不到一尺的马桶上很响地小便……
那男子虎虎地向起身慢一点的人的身上踢了几脚，回转身来站在不满二尺阔的楼梯上，向楼上的另一群人呼喊 : “揍你的！再不起来？懒虫！等太阳上山吗？”
楼上。蓬头，赤脚，一边扣着纽扣，几个没睡醒的“懒虫“从楼上冲下来了。
自来水龙头边。挤满了被骂做"猪罗"“懒虫"的人，用手捧些水浇在脸上。
大锅旁。芦柴棒着急的要将大锅子的稀饭烧滚 ; 但是倒冒出来的青烟引起了她一阵猛烈的咳嗽……
随着这组连续的短镜头的闪现，配合强烈的音响刺激，悬念顿出，气氛紧张，人们不禁要问 :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那个男子为什么那么凶暴？这些女孩子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们是从哪来的？为什么要来？
《包身工》开场的悬念，一下子吸引了读者，人们不禁替这些女孩子的命运担心。
(二)画面和镜头的艺术
画面是电影最基本的手段，《包身工》一文引进了电影艺术独特的形象思维手法，依赖连贯的视觉画面，通过近乎不同角度、不同距离、不同节奏的镜头处理，活生生的揭露了惨绝人寰的包身工制度。
先看场景。《包身工》的场景安排经济、集中。，是与电影的表现法则相符合的。作者根据表现主题的需要，运用他那精密的组织能力，将浩如烟海的写作素材浓缩成"起床"“吃粥“"上工"“下工"四大场景，把多种多样触目惊心的片断有条不紊的搭挂在从清晨到深夜这个时间总纲上 ; 穿插在上述四大场景之后的说明、议论，仿佛电影的画外音，伴随画面交代了包身工制度的产生、发展和罪恶。从而，《包身工》在一定程度上兼有了电影文学在结构上既跳跃又连贯、高度紧凑的艺术特色。
再看镜头。《包身工》作者向电影导演那样，注意"镜头“调度。请看"吃粥”场面的"焦距"处理 : 一开场是仿佛缓慢移动的远景空镜头一一"晨光初显"的市区，而后推成中景一一昏暗的工房区，挤满赤脚的乡下姑娘的水门汀路和巷子 ;然后化入近景一一她们有的在水龙头边舀水，有的用断了齿的木梳梳掉紧粘在头发上的棉絮，有的两个一组两个一组的用扁担抬着半满的马桶 ; 最后是吃粥的一组特写镜头一一他们一窝蜂挤过来，盛上一碗薄粥 ; 四散地蹲伏或站立在路上和门口吃粥 ; 抢光后的空铅桶 ; 那些轮着擦地板、倒马桶的女孩子只好捧着只空碗 ; 老板娘把刮下来的锅巴、残粥冲上冷水，用她那刚梳过头的油手搅拌……在这里，几组不同距离镜头的连接运用，形象地再現了包身工悲惨的生活图景。
从不同角度运用镜头，同样可以得到鲜明的表现力。请看"芦柴棒"生病后遭受非人虐待的"镜头"处理 : 严冬时节，外面刮着寒风，身患重病的芦柴棒实在挣扎不起来了。但他看到打杂的走过来，急忙做着手势，表示没有力气，请求他的怜悯。但凶神恶煞般的打杂吼道 : “假病！老子给你医！"大祸临头了……此时，我们眼前仿佛出现了站立着魔鬼般的打杂的仰摄镜头和跪着苦苦哀求的芦柴棒的俯摄镜头。而开篇对“长方形”的"被一条水门汀小巷划成狭长两块"“红砖墙严密封锁的工房区域”的描写，则仿佛用鸟瞰拍法摄下的一组镜头。
如果说开场短镜头的组合，造成了紧张急迫的节奏，那么结尾长镜头的衔接则给人以深沉隽永耐人寻味之感。当我们读罢结尾，一组抒情色彩浓烈的镜头仿佛在眼前缓缓移动 : 深夜，黑暗笼罩了整个工房区 ; 工房内，一片死寂 ; 黑暗中，一个个骷髅般疲惫的身影，一双双圆睁的眼睛……天边渐显了光明。
(三)蒙太奇的妙用
"蒙太奇跟电影影响作用的一切其他因素一样，也是电影作品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爱森斯坦)。《包身工》作者注意借鉴蒙太奇手法，善于运用不同画面的对照、连贯、相似、交叉、复现、积累等特殊技巧，增强作品艺术感染力量。现试归纳如下 :
其一，对照式。画面两两形成鲜明对比，例如在包身工"囚徒似的住房"，"猪狗式的饮食”，"牛马式的苦役"等一幅幅悲惨画面之后，紧接着叠现出下列画面 : 受灾农村图景，带工老板换了一副嘴脸，正在指天划地游说咬草根树皮的女孩子的父母 : “还用说？住的是洋式的公司房子，吃的是鱼肉荤腥，一个月休息两天，我们带到马路上去玩耍……在白纸黑字写明"期限三年”的包身契的画面之后，组接的是骷髅一般的包身工被榨干残留在皮骨里的最后一滴血汗而惨死的画面 ; 在人们穿着光滑、舒适的洋布衣服、洋袜的画面之后，组接的是纱厂车间震耳欲聋的音响，无孔不入的飞絮，烟雾般的蒸汽，以及在棍棒威胁下包身工们紧张繁重的劳动画面。
其二，连贯式。例1、【声】"芦柴棒，去烧火！妈的，还躺着，猪猡！"
【画】 七尺阔，十二尺深的工房楼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十六七个被骂做“猪猡"的人……
例2、【声】“揍你的！再不起来？懒虫！等太阳上山吗？【画】蓬头，赤脚，一边扣着钮扣，几个没睡醒的"懒虫“从楼上冲下来了……
例3、【声】"……我们的小姑娘有什么事情，尽管打，打死不要紧，只要不是罚工钱，停生意。"【画】小福子整好了烂纱没有装起，……东阳婆走近身来揪住小福子的耳朵，将她扯到救火用的自来水龙头前面，"拿摩温"跟着过来很懂得东洋婆意思似的，拿起一个丢在地上的皮带盘心子不怀好意地叫小福子顶在头上……
其三、相似性。例如在机器飞速运转的画面之后，组接的是包身工紧随钢铁机器高速频率而飞快奔走的双脚、紧张忙碌的双手一一这就是"二十世纪的技术、机械、体制和对这种体制忠实服役的十六世纪封建制度下的奴隶！“
其四、交叉式。例如严冬时节，身患重病的芦紫棒遭受打杂用冷水残忍折磨之时，芦柴棒那挣扎的惨象、打杂那狰狞的面目、老板娘的阴险的笑脸，交替出现一一活画出人间地狱惨景！
其五、复现式。如在关键之处反复出现织机上飞转的绽子，"三开系"剧增的资本，包身工可怕的嶙峋瘦骨等镜头，则更有助于主题的阐发。
其六、积累式。运用许多性质相同的镜头积累起来，造成一种特定的气氛。例如工房区那高大的红砖围墙，那紧闭的大门，门外那块“工房重地，闲人莫入”的木牌，以及房里的请愿警等等，造成了森严可怖的气氛一一“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分明是地狱、牢笼！“
由上可见，《包身工》一文颇具银幕感、时空感，堪称电影化了的报告文学。这种高超的技巧值得我们深入探讨和认真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