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短片》爱是一种凝视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爱情短片》是他的系列电影《十诫》之六，也译作《情诫》，讲述的是一个偷窥的故事，他却用它来表现爱情。应该说，人类的情感始终是一个谜，而爱情则是谜中之谜。没有一个人能够清楚地解释与说明爱情。我曾经说过，爱情具有虚幻性，当然，用好一点的词的话，可以说是具有理想性。爱情中的人如同雾里看花，因为看不真切，故有一种朦胧之美。看不清楚的地方都可以借助想象来加以美化，比实际看到的还要美。偷窥似乎可以达到同样效果，基耶斯洛夫斯基选取了这种方式是十分独特的，还让我们意外地看到和领悟到了不少新的东西。
托梅克是一个19岁的青年，他是一个邮局的职工，每日的工作是在窗口处理汇款和邮件，他涉世不深，也没有情感上的经验，他住在好友马辛家里，马辛在联合国维和部队工作，总是漫游在世界各地，只有马辛的母亲——一个老妇人在家。玛格达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成熟女人，长得很漂亮，性情也活泼，她会画画，会跳舞，也不缺乏情人和性爱。他们两人就住在两栋平行的居民楼上，距离不远不近，正好可以借着望远镜彼此窥见。故事就是发生在这两人之间。
托梅克的凝视
托梅克的偷窥不是一时的好奇，更不是出于猥亵，而是由于爱。所以，它远远地超出了偷窥的范围，可以说，这不是一种普通的偷窥，而是一种凝视、一种期待、一种守望。他定好闹钟，每天晚上八点半，就放下手头的外语学习，来远距离地凝视所爱之人生活及其细节。
所看到的多是生活的琐碎：从外面回来，脱下外衣，自由地舒展身体，喝牛奶，用餐，随意地在画布上来上几笔。当然，她也有故事，不时有情人过来，他们会迫不及待地互相抚摸身体，做爱，每到这时，托梅克会把眼睛移开去。
他也试图进入她的生活，如打电话给他，但他不说话。有次，看到她与情人正要进入亲密之境时，他给燃气公司打电话，说有家燃气泄漏，请上门检查，这样，就破坏了他们的好事。为了看到她，他不惜伪造汇款单，让她前来取汇款；他甚至还去牛奶站兼了一份送牛奶的工作，这样，他有机会敲开她的门。
因汇款取款的事，她遭到了误会，托梅克跑上前去，说出了真相，她开始生气、愤怒，故意把床挪到窗前并且与情人纵情做爱，以此来刺激他，嘲弄他。托梅克还被她的情人打得鼻子流血，可第二天，他还是继续给她去送牛奶。
他就是这样默默地、温柔地、毫无指望地爱着她，他对她也没有任何实际的所求。她问他是否想要她的吻，与他做爱，或者一起远行，他都摇头说不，只是一再说：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你。她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转而对他产生了好奇，同意了他请她去咖啡厅吃冰淇淋的邀请。玛格达按照自己的思路和套路继续发展这份情感，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鼓励他与自己做爱。
在最后一刻，这段情感因性爱的不成功而发生了逆转。玛格达鄙夷地说：“这就是你说的爱情！”托梅克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匆忙跑回家，用剃须刀片割腕自杀。两人的爱情观念在此刻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在玛格达看来，爱情几乎同等于性，爱情自然地奔向性，性的高潮才是爱的高潮。而在托梅克心中，爱情远远不只是性，他对此有很多的期待与想象，他从没有想到爱情来得如此匆忙仓促。没有凝视，性爱成了一种手忙脚乱的交换，一阵狂欢之后，什么也不能留下。
玛格达的凝视
托梅克骤然离去后，此后不再显身，接下来，窥探、凝视、期待、盼望的是玛格达了。她先是打电话，没人接听。接着，在窗口贴出大字：回来吧！对不起。也无人回应。她只好深夜披上外衣，冒昧地找上门去。开门的老妇人告诉她：他不在，他要过几天或几周才回来。也许很可笑，他爱上你了。老妇人对她很冷淡，似乎不太欢迎她。她只好悻悻地离去，离去时她才想起，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回头再敲门，问了他的名字。
随后，她去熟悉的地方寻找他。送牛奶的，换人了；邮局窗口，没人了。她多少从老邮递员那里打探到他的情形：“他割腕了，看来他伤透了心。”听到此语，她不由自主地瘫坐在邮局门口，直不起身来。她找遍了所有医院，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托梅克被老妇人用出租车接回了家，但老妇人却不愿意把这个消息告诉玛格达，直到玛格达从日夜蹲守的窗口看到他的身影。玛格达再次找上门去，老妇人依然冷淡。玛格达想说话，老妇人示意她不要出声；她想接近，老妇人挡在她前面，她只好请求在他跟前待一会儿，老妇人默许了。当她想要去抚摸他的手时，老妇人把她的手挡住，挪开了。
这时，她看见了桌上的望远镜，就拿起它来，对着自己的窗口回望。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她仿佛看到自己深夜孤独地回来，满身疲惫与忧伤，她从冰箱里拿出牛奶放到桌上，牛奶杯被不小心被自己拌倒了，牛奶撒了一地，她低头哭泣，不住地抽搐。这时，托梅克慢慢地走到她身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头靠在他右手手里，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脸。这是她对自己的凝视，也是对自己的回顾与思考。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她终于懂得思考了。在这种凝视中，她终于理解了托梅克的凝视，他们也在同样的凝视中交融，即使这个在凝视中出现的托梅克此刻实际上还在旁边的床上昏迷不醒。
她也懂得了这个老妇人，正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延缓了她情感的直接表达与呈现，那种原发的情感没有经过沉淀，火气太重，会伤着人，也会伤着自己。老妇人也是在一步步引领她尊重情感，回归自身。
在这种凝视中，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情感，看清了自己的需要。
“巴不得你像我的兄弟，像吃我母亲奶的兄弟。我在外头遇见你就与你亲嘴，谁也不轻看我。我必引导你，领你进我母亲的家。我可以领受教训，也就使你喝石榴汁酿的香酒。他的左手必在我头下，他的右手必将我抱住。耶路撒冷的众女子阿，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黑幕与局外人
在影片最后这一段中，出现了三次一秒钟的黑屏，这也制造出了间离效果，让玛格达的情感一步步冷却下来，也让观众停下来体味自己的人生。
影片中还出现了一个局外人的形象，就是那个提着褐色皮箱、推着白色拉车的人。早晨，当玛格达接受了自己吃冰淇淋的邀约之后，托梅克兴奋地拉着牛奶车在楼下花园里狂跑，这个正要出门的穿米色风衣的局外人惊讶地看着他。夜晚，当托梅克受到玛格达的羞辱，失魂落魄地夺路而逃时，他在楼下花园里，同样遇见了从外面回来的这个人，他疑惑地看着托梅克，还回望了一下。这是一个局外人，也是一个见证人，他在一天之内，见证了托梅克的从幸福的顶峰跌到了绝望的深渊。他可能是一个邻居，可能也正在经历某种处境，总之，他提供了审视人生的另外一个角度。这也是一种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