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杰明·巴顿奇事》改编 谈电影对文学作品的内容取舍与再创作
受创作力疲软、电影市场宣发时限等等因素影响,将已有的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的再创作成了较为普遍的选择。但事实上,读者的想象与思悟是建立在作品叙述本身的,第三方无从通晓每一位读者阅读作品后在头脑中浮现的画面,故而1:1还原小说的角色与情节本身缺乏可操作性和高接受度。笔者很赞同章颜在《文学与电影改编研究》中的观点:
“既然电影对小说的改编会对受众造成影响,那我们该如何对这种成功做出解释呢?我们最终都会回归到的标准是,除去主题、形式和媒介的转变,电影能否以一种独立自主的艺术形式存在。”
这就意味着一部好的改编电影不应该是简单地复刻小说,编剧、导演等电影制作团队都应该有个人的评判性理解,并依此对小说进行增删或变形,使小说与电影改编呈骨与肉、形与神的展现关系。就这一点来说,曾获“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导演”等13项奥斯卡金像奖提名的,改编自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本杰明·巴顿奇事》的同名电影典型且贴切。
今天这篇文章就将以《本杰明·巴顿奇事》改编为例,从原著文学与电影的叙事差异性出发,谈谈电影对文学作品的内容取舍与再创作。
一、设定电影基调,确立原著文学的改编走向
菲茨杰拉德笔下的《本杰明·巴顿奇事》主以角色的特殊设定为看点,几乎是流水账式地罗列了初生时样貌年迈,年老时犹如婴儿的,本杰明巴顿的一生,基调冷而残酷。电影却用超过两个半小时的大篇幅对本杰明巴顿的逆生长缓缓道来,以各种角色的互动情节丰满本杰明的情感境遇与心路变化,着重突出的是角色本身的传奇性及其亲情、爱情、友情圈子里的温暖治愈。
这种基调的反差,在某种程度上是《本杰明·巴顿奇事》这部小说与电影的篇幅造成的。短篇小说精悍却易显稀薄,广阔的电影时长却足够容纳更多的内容。因此我们会看到菲茨杰拉德仅就舆论面对奇人奇事的冷嘲热讽展开了刻画,而同名改编电影则往里面填充了大量值得探究和回味的感性内容。
《本杰明·巴顿奇事》的小说写了父亲因本杰明带给自己的尴尬而不愿意接受他、明明18岁考上耶鲁却由于长着一幅48岁的脸而被周遭人嘲笑为疯子并受尽鄙夷,妻子在年轻时爱慕在年老时却由于本杰明的逆生长而对他渐行渐远,儿子也因害怕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会影响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强求本杰明称呼其为叔叔,种种荒唐却可悲的场景。
而同名电影则改拍出养母奎妮对本杰明的视若己出,在本杰明还很小的时候,奎妮对他说出的那句“每个人对自己的感受都不一样,但我们的终点是一样的,只是走的路不同罢了。你有你自己的道路”激励了本杰明面对异常生命的乐观与积极;矮子欧缇启发他孤独是人生常态,畏惧孤独比孤独本身更可怕;船长迈克是他成人礼的引路人;人妻伊丽莎白让他懂得冒险和奇迹的意义;被电击了7次仍生还的老人提醒他活着本身就是幸运;女主黛西与本杰明年幼时相识,一直书信往来不断,在最终重逢并相爱后始终不离不弃,婴儿本杰明在白发黛西的臂弯里老去的情景更是整部电影的经典场面。
小说与电影存在体裁上的展现差异,如果照搬菲茨杰拉德小说的叙事切口,电影的走向很容易沦为猎奇冷静的纪录片。相反,把故事基调转化成温暖与积极,则能以第三者倒叙(如由女儿在黛西病床前读出巴顿的日记开篇,并通过感知文字,最终与父亲跨时空相识相认)、意象反复(如船长在酒醉时提及自己的纹身是让其无法扇动翅膀不到10秒就会死去,却能够在狂风暴雨中倔强飞行,翼尖的飞行呈∞形态表无穷尽的的蜂鸟,在电影结束时,满城风雨的医院窗前再次出现,回应了巴顿奇迹而勇敢的一生)、明暗双线并行(如电影的明线是本杰明由白发苍苍到婴儿模样的逆生长,暗线则是本杰明的心态,由在不平凡的人生中苦苦挣扎转变为以平常心态面对不平凡的人生)等等多种电影常见的表意手段作深刻主题的助推力。在这点上,《本杰明·巴顿奇事》的电影改编是合理而聪明的。
章颜说得好,“优秀的文艺片应回归到意义的深度,同时也应避免将电影变成文学读物的简单并置,它更应该成为珍宝的储存室,等待有心的观众去找寻。”
二、 关注电影与文学的体裁差异,深加工式改编原著情节
小说类文学作品由铅字触发私人化的头脑想象,电影则压减了观众想象的空间,转以直观地冲击视听和传递信息。那么,在电影改编原著文学,尤其是碰及《本杰明·巴顿奇事》这类的短篇小说时,应当对人物及故事情节进行深度挖掘、取舍、重建等等加工。
当然,在这个非复刻真动刀的二次创作中,引发内容秩序的变形是很正常的。《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论文》就曾明确指出,“现存的杰作自身就构成一个理想的秩序,而新的艺术作品引入其中时修正了这个秩序。现存的秩序在新作品来临前是完整的,为了在新事物加入之后继续保持其完整性,整个现存的秩序就必须改变,哪怕是微小的变化,都要重新调整每件艺术作品整体之间的关系、比例和价值。”
具体我们可以看在《本杰明·巴顿奇事》的小说中,菲茨杰拉德写尽了读者能够想象到的年龄与外貌、心智与身体状况不符时的所有不便,诸如其他孩子出生几小时穿婴儿装,本杰明却要拄拐杖戴老花眼镜、穿成人大小的衣服;其他孩子不亦乐乎地学着剪纸手工玩着粉色鸭子时,本杰明对此感到无聊而偏好《大英百科全书》及与年老者谈话;大三后同龄人身材高大学业优异,本杰明却是少年体型且难以理解本级课程,无法跟上授课进度;收到陆军准将军衔任命,前去报到时却被看作孩童的调皮捣蛋,不仅被上校遣返,还哭闹着被自家儿子领回家;等等这些客观描述的叙事方向对于短篇小说是新鲜而生动的,能留给读者回味的部分却很少。而这部同名电影很聪明地调整了原著的客观描述部分,转变成了对角色主观意志的展开演绎。
于是我们会看到在《本杰明·巴顿奇事》电影中,本杰明遭遇的不便大大弱化了。相反,详增了本杰明在众人的鼓励下从轮椅中站起来学会行走,摔倒在地后又独立爬起并重新站立;在朋友的陪伴下第一次离开养老院探索新奇又第一次独自步行回家;从教学钢琴的老奶奶口中第一次了解生死,又在出航看海见识到更广阔的人事,经历激烈枪战且死里逃生后看破生死;与黛西从爱意渐长但不敢回应、主动靠近却遗憾错过、重逢后沉沦深爱、育儿后别离出走、再遇时物是人非老幼相偎,虽三波三折有情人终成眷属,等等这些情节不再是单纯重塑小说内容的猎奇性,而是着重从角色和故事本身出发,或挖掘或创建或升华能传递给观众的正能量情节。
剧作家彼得·布鲁克斯说,“情节是叙事的设计和意图,我们设计引领观众至意义的方向。”这种“意义的方向”就是电影改编的主攻方向。一部优秀的电影应该是一门思考的艺术,能让观众从中看到编剧、导演对原著文学的理解与态度。从这一点上看,《本杰明·巴顿奇事》获第80届美国国家评论协会奖最佳改编剧本确实实至名归。
三、发散电影改编思维,拓展原著文学的主题指涉
电影与文学作品实属平行地位的艺术。因此不存在创作有先后或涉及模板改编,而使电影落居原著小说的下位且要全方位遵循原著的问题。事实上,制片团队对小说进行改编时,对小说或边缘或空缺的主题进行发散改编的不在少数。《本杰明·巴顿奇事》的电影改编就属于这一情况。
阅览《本杰明·巴顿奇事》,可以得知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寓言。
但小说对此的处理是谈论人生的虚实。在菲茨杰拉德笔下,本杰明以婴儿之身沉沉老去,连同他眼前的婴儿床、头上晃动的吊坠玩具以及鼻子尖的牛奶香味都一起陷入黑暗,像是从未存在。这样的结局让人唏嘘:无论本杰明的一生多么波谲云诡,终究被遗忘在时间里,那是一种裹挟万事万物的残酷。
而电影关于时间的探讨则丰富得多:
有关于时间偶然性的宿命论,如论述黛西之所以会出车祸的大段假设式旁白,若多米诺骨牌的任一人和事没有被拖延、耽搁或自发性增减自己原本的行程安排,黛西就不会车祸至右腿摔断;
有关于人在有限时间里的积极延伸,如本杰明由于逆时的生命和正常成长的黛西,只有在各自30多岁时才能短暂实现相貌和心智的相配,于是他们用尽了全力去爱去珍惜去体会;
有关于时间对认知和态度的转变,如本杰明起初对相认亲生父亲有顾虑与挣扎,到最后却也承认父亲的身份并选择了原谅;
有关于时间废逝后的意识立场,如本杰明在写给女儿卡洛琳的明信片上,告诉她梦想与时限无关,任何时候任何状态下都可以选择当下启程,鼓励她当生活与想象不一致时,也要有勇气重头再来,等等。
剧作家罗伯特·麦基曾指出,“电影改编的第一条原则是小说越纯,电影就越差。企图改编纯粹的文学作品之所以失败,原因在美学上的不可能性。意象是先于语言的,那些埋藏在小说大师们华美文笔之下的冲突根本就不可能用电影手法得到同等的甚或大约的表现。”这大概就是《本杰明·巴顿奇事》在电影改编中,把原著小说的主题做如此繁杂扩展的原因。
唯有丰富文学作品的主题,才能从电影功能上给予视觉表达以更多的选项,价值形态的传输也才有更强的张力。
文学与电影原本各自有一套独立的审美逻辑。当这种独立被打破,如选择用电影的展现形式对原著进行改编时,思考如何解决分歧融合差异就变得必不可少。当然,要寻求文学作品,尤其是经典作品与电影改编的内容特色、艺术成绩、舆论影响力三者之间的平衡点,源自原著而异于原著是相对常见且稳妥的创作方式。
但异于原著不必然高于原著,想做出成功的改编作品,要看能否在忠实原著的意念基础上,生发出触及人心的感动,即观众的感受是先于创作手段的。
《文学与电影改编研究》一书就对此犀利指出,
“电影改编在将虚构或带有虚构成分的文学作品转变成视觉艺术的过程中,现实的原则会统统失去效果,传奇或想象的原则会支配故事的发展,故事会变得越来越不真实。但事实上,这一不断脱离现实的过程会在最后以一种最为直接的方式影响到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包括他的思想和生活中的一切。我们讨论改编的成功与否,不是用‘忠实性’作为评判标准,相反是关注‘传递创造的能量’”。
《本杰明·巴顿奇事》的电影改编就传递了这样的能量,那是一种在不得已间逐渐豁达、在不平凡中寻求平和的感动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