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家乡的味道和亲人的爱藏于心底
绿槐高柳咽新蝉。五月的熏风初起,蝉声便在窗外的高树里此起彼伏了。嫂子从家乡打来电话:“该摸知了猴了,我摸些鲜的给你们寄去,加上冰袋。路上没事吧?”我一边感谢着有心的嫂子,一边拦着她:“不要寄了,天热,冰袋路上要化了就可惜了!”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一进家门便被一股久违的香味吸引。我快步来到厨房﹐哇﹐金灿灿的一锅﹐果不其然,是知了猴﹗我迫不及待﹐从锅里捏起一只顾不得烫就刺哈刺哈塞进嘴里——还是那么亲切﹐还是那么熟悉﹐这味道一瞬间将我带回几十年前的童年﹗我出神了﹐丝毫没听到旁边妈妈焦急的关问﹕“烫着了没﹖”想起童年﹐想起童年的家乡。长大成人的我会首先想起家乡那被鲜花簇拥着的果园的春天﹐多彩得让人眩目:白的梨花﹐红的桃花﹐黄的油菜花﹐粉的苹果花﹐争先恐后地怒放﹐铺天盖地﹐清香四溢,美得令人窒息。
但孩提时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盼望的却是春天走后的初夏﹐而且是初夏放学后的傍晚。因为那是知了猴出土的时刻。路边﹐树下﹐仔细观察﹐知了猴将要破土而出时洞口小小的﹐边缘很薄妙﹐现在想来﹐剖面应象一个倒置的欧米伽Ω。看到这种小口﹐心中会有别样的欣喜﹐用小手指甲贴着洞口将周围的土轻轻挑开﹐再将小手指伸进去﹐一动不动﹐知了猴便会抓着手指顺杆而出,要是不小心手动了一下﹐知了猴察觉到异常就会退回去﹐再伸指头它也不会上当。知了猴的洞很深的﹐不过﹐即使它退回去﹐我们也不愿轻易放弃﹐可以用小铲子挖﹐挖地三尺也要把它揪出来。所以﹐将未出土的知了猴捉到囊中﹐是一种让少年人乐此不疲的捕猎游戏﹐放学后的小路上﹐到处可见三两成群的少年或一丝不苟静伏﹐或欢呼雀跃的身影。
什么是知了猴呢﹖可能许多人都会莫名奇妙:是小如知了的猴子吗﹖捉小猴子来吃﹐太残忍了吧﹖再说﹐小猴子怎么会从地底下拱出来啊﹖且让我来揭开谜底吧﹗“池塘外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伴着蝉鸣﹐这首歌陪我们许多人走过童年。大家都知道知了就是蝉﹐诗曰:五月鸣蜩,它还有一个文绉绉的名字叫“蜩”。而知了的幼虫,便是我们家乡人所说的知了猴,可能它从土里拱出来一路爬上树的动作很像小猴子吧。薄如蝉翼﹐金蝉脱壳,寒蝉凄切,很多与蝉有关的词语我们都耳熟能详。但关于蝉的知识﹐真正了解的人可能并不多。蝉的一生漫长而又短暂。漫长是它成长的光阴﹐蝉将卵产于树枝中﹐树枝干枯坠落地面﹐再到腐化成泥﹐卵在地下还要经过很久的慢慢孵化才能长成幼蝉﹐幼蝉在地下待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吸取足够的能量后从地下打洞拱出地面﹐再爬上树枝﹐喝了露水之后﹐脱下一层薄壳﹐才能羽化成蝉﹐在枝头鸣唱。而据说幼蝉脱壳成蝉见到光明后﹐只有短短七天的生命﹗自古以来众多诗人以蝉自喻,“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借蝉的栖高饮露,蝉声远传来暗喻人的高洁傲世。
蝉的一生虽然短暂﹐其生长过程却也不乏艰辛。这似乎能激起人的同情。但蝉却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害虫。蝉产卵于树枝上﹐那么这截树枝到树梢就会死亡干枯﹐对于果树危害更大。而幼蝉﹐即知了猴却是餐桌上的一道美味﹐所以捕捉知了猴可以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从洞口捉或挖知了猴﹐有点像守株待兔﹐单靠这种方法除害是行不通的。真正的 “捕猎”是在晚餐后的“照”知了猴。
农历六七月,吃过晚饭﹐全村大人小孩便都拎着袋子或瓶子﹐晃着手电筒,咋咋呼呼,浩浩荡荡,一起奔赴村头的果园。这个时候知了猴已陆续拱出地面﹐慢慢地沿着树干往上爬﹐手电筒一照就可看到﹔每家的果树都有十几到几十棵﹐照了这棵照那棵﹐照完一轮再重新一轮,刚爬上树干的知了猴安静地像果子,伸手一摘便到手;爬得快已到枝叶上的,很不容易被发现,这时便需要眼睛尖个子小的孩子了,猫在树底抬头寻望,发现一个便欢呼雀跃;而也有动作更快的猴儿倒挂在树叶上,正在脱壳,背部高高鼓起,翅膀刚刚成形,肉肉的像两只胳膊,这样的半蝉半猴也一样可入囊中;再有一些翅膀已经羽化变硬完全成蝉却还没来得及飞走的,便放入另样的袋子里,可以拿回去喂鸡。大人们一边在枝叶间仔细寻觅,一边大声地与邻人交谈着各自庄稼作物的情况和家庭的打算﹐扯着唠着村子里的趣事;三心二意没长性的孩子们则叽叽喳喳晃动着手电筒不时追追打打地捉迷藏﹐果园里嘻嘻哈哈,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散着果子青涩的香味,月儿高照﹐树叶轻摇﹐这幕埸景化为我离乡后经常的梦境。
夜里捉来的知了猴,拿回家便是我们眼巴眼望的美食。生于地下﹐长于自然的蝉肉味鲜美,称得上是绿色食品。食蝉,可不是我家乡人独创的。古人食蝉很早就有记载了,据《礼记》,用知了制作的菜肴与蚳醢,均为先秦时供“人君燕食”的上等食品。春秋时期的孔子到楚国去,便在树林里看到一位驼背老人用竿子粘蝉,动作熟练,就像在地上捡取一样,此即《庄子·达生》所谓:“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而到了魏晋,人们吃蝉更为疯狂。三国才子曹植为蝉鸣不平,写了一篇《蝉赋》,记述了蝉一生遇到过各种天敌,当然他是借蝉感怀自身命运的深深不平和无限忧患,赋中“有翩翩之狡童兮,步容与于园圃”“委厥体于膳夫,归炎炭而就燔” 每每让我想到捉蝉与吃蝉的自己,难免偷笑与汗颜。南北朝时期的人吃蝉,发明了不少经典吃法,难怪曹植将蝉最后的天敌归于厨师。《齐民要术》就记录了一种“蝉脯菹法”:“捶之,火炙令熟。细擘,下酢﹔又云:蒸之。细切香菜置上﹔又云:下沸汤中,即出,擘,如上香菜蓼法。”取蝉的胸脯肉,或烤或蒸或下沸水焯,然后再加酢、香菜、蓼等佐料,上餐桌食用。
我的家乡人应该没几人看过《齐民要术》,但对于知了猴的煎炸炒制,却熟悉不少吃法。吃之前,通常要将捉来的知了猴在清水中泡几个小时﹐让它排出体内脏物﹐与吃螺蛳前使其吐出腹中淤泥道理一样﹐然后刷洗干净﹐丢进盐水中泡制。几天后再捞出﹐沥净水﹐放油锅中一炸﹐香味马上弥散开来;不喜欢油炸的﹐可以用少许油在平锅上小火“炕”﹐用铲子压扁,炸好或炕好后再撒些辣椒面,孜然粉什么的,味道和新疆烤羊肉串有的一比;还可以切碎了和鸡蛋青椒爆炒,肉质筋道有嚼劲;或者和豆角蔬菜等一起切碎了拌馅包饺子或包子﹐入口即一团实实在在的肉疙瘩,更是让人大快朵颐。有的人家里成员多﹐知了猴捉得多了﹐吃不掉﹐就拿来卖﹐这样一来那些住在城里的人也能尝到鲜美的知了猴了。每天早晨便有一些商贩在村头吆喝﹕收知了猴了﹗于是便有一家家的人用盆或筐端着来卖﹐而且买卖是论只的﹐价钱算起来比猪肉羊肉还贵许多呢。捉知了猴的时间虽只有前后一个半月左右﹐但有的村民一季仍可以收入几千元﹗而蝉的另一种商业价值来自于知了猴蜕下的皮﹐学名蝉蜕﹐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可与其它药相配治疗多种疾病﹐据说是明目佳品。因此每年秋天果子摘完后﹐就会有许多小孩子拿着长长的竹竿﹐在果园里穿梭﹐戳下树上零零落落﹑当初幸存的猴儿蜕下的皮﹐可以直接卖到中药店。
看看﹐捕蝉减少了成蝉的数量﹐便降低了对果树的损坏﹐而且减少了农药的使用﹐既经济又环保﹔捉蝉的过程不乏乐趣﹐是茶余饭后亲近自然﹑远离电视污染的的一种轻松的消谴(虽然我的童年相当长的时间里还没有电和电视)﹐也是乡邻之间和家庭成员之间和谐的交流﹔吃蝉是一种享受﹐卖蝉可以带来收入。我们可爱的家乡人就这样变害为宝﹐将生活演绎得有滋有味……眼前这金灿灿香喷喷的知了猴,不分享给同事岂不可惜?第二天上班,我装了一袋带到办公室。不料取出后﹐大家看到我拿出的竟然是虫子样的东西﹐满座皆惊﹐都摆着手表示拒绝。我有些怅然﹐但随即也释然,不了解它的背景﹐没有亲历过捕蝉种种乐趣﹐确实是很难接受的。在他们眼里,吃这种东西简直象野人。他们不知道在我们家乡﹐现在随着农药的大量使用﹐蝉越来越少了﹐家乡的人把它珍藏着﹐只有很尊贵很重要的客人来了才将它端上桌,在饭店里它更是一道高级名菜:炸金蝉﹗这一包知了猴是家乡的亲人从初夏开始,夜晚拿着手电在树林里翻找,饱受蚊虫的虰咬,收集后精心腌制﹐在冰箱里冻成一块板砖样,再找了最快的快递寄过来的。我轻轻地将它们继续包起来﹐将童年的感觉﹑家乡的味道和亲人的爱藏于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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