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未来还会有吗?
@共青团中央 “青苹”专栏文章
执笔:梁盛皓
一
1976年1月8日上午,适逢北京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为他的被褥笼上了一层柔光,病房里,暖气也烧得正旺——这对病人来说是不错的疗养环境,只是床上的他再难久留于人世了……
他随组织搞了一辈子革命斗争,和军阀,和叛徒,和日本人,和蒋介石,和美国人……他当年说要为了中华崛起而读书,如今他做到了,只是这次和体内癌细胞的战斗将他逼到了生命的极限。
他也是凡人,凡人总有生老病死,或许是时候撒手了。只是,他的小超还没有来。这些日子,她常在床边看护久病的他,一陪就到深夜,想来精力上难免吃不消,毕竟也是70多岁的人了,老了。
恍惚间,他听到身边人们焦急的对话,说是医院的同志已经去电通知,邓大姐正在赶来的路上。
嗯……别人眼中的邓大姐,他永远的小超。这次,他决定尽力等一等这位与自己携手走过了一生的伴侣。弥留之际的他思维大概还算清醒,尚能去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他记得小超曾经在信里跟自己开玩笑,说自己是个“大忙人”,都没空想她;他还记得他俩是在五四的烽烟中相识,他说过要同她一起走上断头台,还说纸短情长,吻她万千,又愿因她而相信来世……
还是年轻好,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精力和激情,去追寻心中浪漫的梦想。但是现在他不算忙,没必要就这样匆匆离去,与心爱的人爽约。告别总是要郑重些,不然多么令人失望啊。
小超还没有来,病床边心电仪所能捕获的波形越来越微弱了。床上的他思绪依旧沉浸于过往——他经历过太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他的回忆不可能草草结束。
恍惚间,似有飞机的轰鸣声传入耳畔,像是美国的战斗机。敌人的空袭又来了?不对,这好像是个欢庆的场合……渐渐地,身边的一切开始明朗起来,那是几十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是他平生所经最为快意的场面之一。
当时他站在城楼上,望着空中受阅战机红白相间的尾翼若有所思。那个时候我们哪里有自产的飞机啊,苦苦拼凑出的飞行编队里,绝大多数都是从国民党军队手中缴获的美国货和英国货,关键是只有17架,对于一场阅兵式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即便如此,飞机的弹箱里还要挂满实弹,以便随时警戒,应对敌人可能发生的进犯——上次搞实弹阅兵的是苏联,军队直接从红场出发,到莫斯科城郊同德国人战斗。1949年的中国已然取得全国胜利,但能用以拱卫首都安全的防空力量依旧过于贫乏。
一个崭新的政权,在饱经沧桑五千年沧桑的土地上建立,最庄重的仪式却只能这样“凑合”,寒酸吗?很寒酸,非常寒酸。
但身为总理的他还是要作些安排,至少让这些因寒酸导致的问题看起来能保持些简单的体面。
距第一波飞机编队通过天安门上空没多久,又一轮轰鸣声响起,从地面上循声望去,可以看到又是一队受阅的飞机来了,排着整齐的队形。
旁人自然已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只有他和他的几个战友知道,为了让受阅战机显得多些,是他让唯一的一批战机编队在通过天安门后调头,再飞第二遍。
为什么要飞第二遍?如果不是条件真的困难,又有谁愿意飞第二遍?
无论如何这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他和他的战友们能做的,是让这样的遗憾永远也不要重演。
他又想起了1956年的时候,中国终于成功仿制了来自苏联的喷气战斗机,这架飞机还被运到北京展览过,那刷着红色“中0101”标识的银灰色机身比曾经缴获的那些二战螺旋桨款式要好太多。当然,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为了和苏联人谈妥一系列军工项目,早在此几年前,他便没少同斯大林交涉。
20年过去了,一切犹如昨日。弥留之际的他应该会觉得很欣慰——就在这20年里,中国空军已渐渐脱离了需要以“阅兵飞两遍”来维系自身尊严的尴尬境地,还不止一次同那些世界一流的空军装备较量,而且不落下风。当然,也就是这20年,祖国和人民付出的努力,其艰辛非同寻常。
历尽风云激荡的他当然始终保持着高度清醒,他不会不知道,一代人的耕耘虽然让中国走出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尚不足以追平同世界积攒了百年的差距,忧患和威胁依旧还在。
事物总是向前发展的,不管怎么说,他这一代人已经尽力了,剩下那些应做而没做的,就让后人来做吧——中国自古就有愚公移山的故事,他相信身后一代又一代的中华儿女可以沿着他和战友们留下的足迹,把属于中国的道路越走越宽,越走越远……
这样,也便不枉此生了,他如释重负。
“恩来!恩来!”
病房外的走廊里传来邓大姐的声音,他爱了一生的人终于来了,只是他的生命之烛,也燃尽了最后的芯。
床边的心电仪响起了冰冷的警报,屏幕上起伏微弱的波归于一条直线……
二
很多人不知道,在开国大典上驾机接受检阅的那批飞行员中,有一副神似欧洲人的面孔——他是林虎同志,共和国第一批战斗机王牌飞行员,未来的解放军空军副司令,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1949年10月1日当天,他和战友们按照周恩来总理的安排,在天安门上空将事先设计好的队形飞了两遍。
这群水平不输同期世界第一梯队的飞行员,在起步和成长阶段,却有着近乎相同的遗憾与辛酸。
那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毕业自同一处——东北老航校,也是人民军队航空梦开始的地方。只是这个地方比起老牌空军强国们的起点,档次实在不能算高。
比起其他常规兵种,飞行员无论是对训练成本还是使用成本都要求极高,这不仅涉及高额的物质保障,还有相当体量的技术和时间投入,而这一切,我们都没有。
老航校最初选址于侵华日军遗弃在吉林通化的一处机场,主要的教员和飞机甚至是日军向民主联军投降时带来的。核心教学设施尚如此,其他条件便更是无从谈起了。于是,在外国同行们享受着优厚待遇和高昂财政指标的时候,老航校的师生们只能在课余自己开荒、种菜、养猪,以填补因高强度训练带来的体能亏空。
“老航校是相当困难、相当艰苦的,吃饭是六个人一张桌子,也没有座位。餐具都是泥烧的,平时吃大杂饭,礼拜天改善一下生活,弄一个红烧肉,吃个大馒头,炊事班长还在门口把门,只准吃,不准拿,我们就猛吃,吃得都弯不下腰。”出身东北老航校的前空军司令员王海同志在日后的访谈中谈起那段并不算辉煌的过去,依旧是感触颇深。
如果说吃穿尚属于小问题,那么航空学校的飞机用不上汽油,无论从什么角度上讲都是一件无比过分的事情。遗憾的是,孕育了新中国第一代飞行骨干的东北老航校当初真的就面临过这样的窘境。
机器永远不会和人去讲信仰和情怀,一旦燃料断供,便会全然不留情面地罢工,但航校的教学和训练是不能中断的,这次,他们又要被迫走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的道路,在所有人都认为的“不可能”中开创“可能”。
他们首先发现,飞机的引擎其实也可以烧酒精,只需将喷油管改大些。虽然这样飞机的工作效率远不及使用汽油那样高,只是权宜之计,但至少可以上天了。就这样,可以轻易购得的高度酒精,一度成了维持老航校生命的临时血液。
哦,对了,他们甚至连院校安保都没有。在航校迁到牡丹江的时候,恰逢谢文东、李华堂等匪首率部组织暴动,航校所在地未能免受波及。于是,学员们又组织起来,把飞机上的航空机枪拆下来架在楼上,用航空炸弹稍作改装充当地雷,以此保卫学校。
让飞行员们打阵地战,无论今昔中外,都是一件极端“奢侈”,极端没有逻辑且不讲道理的事情。
做事情是要讲道理的,道理讲通了,也便有了把事情做成的希望。而很多遗憾,恰恰源自于你有一肚子的道理却没法讲,无处讲,就像老航校的师生一直无法同拮据的客观条件讲道理那样。于是,面对先天不足这种无法弥补的遗憾,航校人选择的是自己争气。
在后来的抗美援朝战场上,这群从老航校时代走出的中国飞行员们,同当时西方世界最精锐的空军进行了别开生面的较量——取得战绩最高的是赵宝桐和王海,击落击伤敌机9架。王海大队更是赫赫有名,空战80多次,击落敌机29架,击伤11架,荣立集体一等功。
孙生禄参战第一天就取得了辉煌战绩,第二天又再次参战,成功击落敌机,最终被十架敌机包围,他驾着熊熊燃烧的飞机冲向敌群,壮烈牺牲。
刘玉堤,第一次创造击落四架敌机的辉煌战绩。
林虎,1951年冬率部参战,驾机击落和击伤美军最先进的战机各一架。
…………
很遗憾,身为王牌飞行员,他们一度无法享有与身份配套的保障条件,只是他们依旧选择迈上窘途,踏坎坷于足下。
三
其实,老航校的故事,就是它所在的那片东北黑土地真实面貌的缩影——绝望与希望同在,遗憾与进取并存。这个地方遍布过太多的苦难,也谱写过太过恢弘的壮歌。
譬如清末举家移民闯关东的山东汉子们,为曾经以渔猎为主的古东北生态带来了望不到边际的大豆和高粱;然日军的几轮进犯,地狱取代了粮仓,这便是由希望到绝望。
又如柳条湖生变,东北军含恨入关,千里江山拱手相送;选择留下的人们组成抗日联军,在冰天雪地间发起零星但持久的反抗,这则是由绝望到希望。
杨靖宇正是在东北陷入最令人绝望的境地时,穿梭于白山黑水间守候希望的人之一——他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
不过那天还是出了些意外。他的子弹打光了,日寇还是穷追不舍,在齐腰高的雪中前行也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放眼前方,除莽莽雪林,还是不见前来接应的同志,想必他们也是遭到不测了。
事实上对于抗联来说,被围困早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从1931年起,他们便开赴敌后,频频出手同日伪展开游击战,破坏敌交通线、后勤线、据点数不胜数。当然,因此而遭到的,是敌人一波又一波疯狂封锁和剿杀,这使得抗联战士们付出了相当数量的人员牺牲,从大城市获取物资的途径也一天比一天紧俏。
夏天的时候还好,能靠山里的草药和野物找补后勤上的短缺,到了冬天,便是最难熬的时候了,零下几十度的低温和被雪覆盖的老林子,最资深的野外生存专家对此也要犯难,战士们只能钻进窝棚,靠篝火获取宝贵的热量,还要随时防范敌军的进攻。后来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部队化整为零,把严冬天化作出击的掩护,让日寇疲于应付,这样既能在绝境中开辟有限的主动权,更能从敌人手里获取宝贵的过冬物资。
这种战术很奏效。杨靖宇本人一定记得,与敌周旋的近10年里,他的部队总是被日本人称作“治安之癌”,还收到过党中央发来的嘉奖电报,这些都是对他们斗争成果的高度肯定。从这一点来说,虽然无比拮据的条件让抗联无力消除同日本人之间的实力差距,但即便是无法突围,被困牺牲,也是死而无憾了。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大概是他再难活着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杨靖宇大概听说过在他们北方不远的苏联有一支常驻西伯利亚的远东集团军,同样作为寒带作战部队,远东集团军的士兵身穿厚重的羊绒大衣,配备热量极高的餐饮,冲锋枪几乎人手一把,还有飞机坦克提供充足的火力支援……这自然使得抗联的战士们无比艳羡,如果他们也有这样的供给,想必日本的关东军早就被赶到海里去了。只是眼下他们能搞到的不过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野菜和草根,一小块在雪里不知冻了几星期的狍子肉,对他们而言已是盛宴。
想来好久没有吃到像样的饭了.....
杨靖宇的肠胃早已对饥饿麻木,他依稀记得上次进食是往嘴里塞了些稻草和棉花,这自然没什么营养可言,只不过是自我安慰式地制造些饱腹感而已。
关键是,枪已经空了,没有子弹,连继续战斗也无从谈起。
日军很快包围了他,他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林中又是一阵枪响,英雄倒下,鲜血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显得尤其刺眼。
1940年2月23日,杨靖宇将军在孤身一人与大量日寇周旋战斗几昼夜后壮烈牺牲,时年35岁。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东北抗日联军的战士们走出密林,迎接胜利,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从1931年展开抵抗算起,已有足足14年了,放眼全球,他们比绝大多数反法西斯武装力量都要坚持得久那么一些。
四
有人说,完整的人生不能没有遗憾,没有遗憾,便没有了却夙愿时满悦的幸福。这话对人在理,对于集体亦然——很多人都在为相同的一件事情而努力着,怀揣同一份夙愿,享受同一份幸福。
王伟烈士曾经创作过一幅名叫《夙愿》的油画,画中,他驾驶飞机从中国自己的航母上一跃而起。他已永远不能亲自将这个夙愿达成,他的生命定格在了33岁——2001年,为保卫我国领空,他接到任务前去驱逐来犯的美国侦察机,不幸与之相撞,后被确认牺牲。此时,距离中国首艘航母辽宁号服役尚有11年。
还记得那位前去参观美军航母的刘华清将军吗?当时他踮着脚尖,将脖子伸得老长,不过是为了多看一点技术细节,那时他的目光像极了一个路过玩具店橱窗的孩子,这次参观对他的触动很大。他曾留下过“中国不发展航母我死不瞑目”这句话。2011年1月4日将军逝世,此时距离辽宁号服役仅还有一年零八个月又25天。
2012年9月25日,辽宁号正式交付予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
2012年11月25日,官方宣布航母顺利完成舰载机起降训练,辽宁号和歼-15战斗机的技术性能得到了充分验证,两者适配性能良好,达到了设计指标要求。
当日中午12时48分,歼-15总负责人罗阳同志因操劳过度,抢救无效,因公殉职。他的同事描述了他最后的时光,说他当时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憔悴,他的笑容中,有些疲惫......
这便是一种传火,一种用生命跑完的接力,一种在遗憾中熬出来的圆满。
你看,试飞员驾驶歼-15从辽宁号起飞的情景,与彼时彼刻烈士笔下的画面是何其相似。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只要不断向前迈步,你迟早会走到实现梦想的那一天,只是这一路上,那些心中有梦、奋起追梦的人流星般地一个接一个逝去了。那些活着的人终于到达了圆梦的彼岸,用硕果告慰英灵,英灵们会看到吗?人们相信一定会的,因为他们的梦与我们同在。只是,我们永远无法在现实中目睹他们的笑颜了。
2015年9月3日,一场史无前例的阅兵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此次阅兵是为了纪念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也为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在秋日晴朗的阳光下,抗联英模部队的旗帜在方阵的前列接受了祖国和人民的检阅。
在这个闪着光的日子,人们从未忘记,在75年前,抗联的主要创建者和领导者杨靖宇同志曾只身和敌人战斗到最后一枪一弹。
2017年7月30日,开国大典之后的第68个年头,建军70周年在即,一场崭新的阅兵在朱日和训练基地这个新地方举行。伴随发动机澎湃的呼啸声,中国自主研发的歼-20战机飞越观礼台上空,它是世界上少有的几型成熟四代机之一,是中国航空工业的骄傲,
这次,它无需再飞两遍。
那个时候90岁的林虎同志还在世,老将军见证了这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从东北老航校,到天安门上空,再到朝鲜战场,一切恍如昨日,他曾经的那些岁月是有过不少遗憾,好在,那些遗憾最终变成了无憾。
2018年3月3日晚,林虎将军逝世,享年91岁。
五
2019年10月1日,距离那次略显无奈的“飞两遍”,已经过去整整七十年了......七十年如一梦,唯天翻地覆,焕然一新矣。
轰鸣声又近了,比起当年活塞发动机与螺旋桨的协奏曲,今天的轰鸣声澎湃极了。
看那长长的队形吧——直升机、预警机、轰炸机、大型运输机、三代和四代战斗机......它们彼此交错着、簇拥着,在长街上空铺开了一幅震撼的钢铁长卷。
如今飞机管够,早不用再飞两遍啦!
红旗在晴空下舒卷着,伴着凯歌,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见证着新的荣光。
三年,三十年,从1840年到今天,我们一路走来,不断留下遗憾,也不断了却夙愿的,我们经历逆境的锻打,也在荣光里迎接升华。说实话,这一路不容易,不轻松,但也是实实在在的无悔。
未来还会有遗憾吗?会的,只要还在前进的路上,遗憾总会不断产生的。
但只要我们还在不断前进的路上,我们还行走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路上,那么所有的遗憾,所有的夙愿,一定都会有被弥补,被实现的那一天。
校对丨郁惠颖
校审丨陈葵
值班编委丨徐兴邦
,致敬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