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巫山
(一)
家里寄来了几本巫山画册,我迫不急待地打开包裹,就看见了我所熟悉的蓝天、白云、山川、花木,在我这些年漂泊的日子里,它们时时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梦里的云蒸霞蔚既如梦似幻,又真实无比。那满山的红叶,把古老壮丽的山川渲染得年轻起来。
全画册标题为“三峡明珠--巫山”,也许它对世界各地的友人敞开了怀抱,所以还提供了日语译文。巫山或者说三峡已经被古人及其来者写尽了风流,除了李白那首著名的《早发白帝城》,还有郑世翼的《巫山高》:
“巫山凌太清,岧峣类削成。霏霏暮雨合,霭霭朝云生。危峰入鸟道,深谷泻猿声。别有幽栖客,淹留攀桂情”。这是说朝云暮雨的神女峰危岩耸立,鸟鸣猿啼,一派奇情幽怀。
卢照邻的《巫山高》:
“巫山望不极,望望下朝雰。莫辨啼猿树,徒看神女云。惊涛乱水脉,骤雨暗峰文。沾裳即此地,况复远思君。”这是指巫山山峰的高峻险峭,长江惊涛骤雨,猿啼沾衣,思君复远。
李贺的《巫山高》: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巫山的碧云蓝天,楚魂飞雨,蟾桂坠红。
画册用直观的方式将这些文字所描摹的奇景展现出来,读起来似乎有些陌生,朝夕相处的事物,真的可以描写成这样的奇幻无比和婀娜多姿?这是我最熟悉的家乡么?还是最熟悉的陌生事物?我还太不了解它了,正如发现最亲近的人反而可能是最不了解的人,而一旦有了距离,反而让我可以去了解身在此山中时无法了解的事物了。那些历史、数据、考证,只会增加我对它的客观认识,无助于我对她的精神气质的了解,现在发现它身上还有很多我不了解的地方,于是它在我心里就增加了几分神秘感。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想过去研究一下她的民风民俗、历史文化?我记得有些个本土作家如吕红文等无一不是对家乡极尽描摹,笔下蘸满了浓浓的深情,把家乡的美丽、哀愁、富饶与文化介绍给外来的客人,就象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散发着世外桃源一样的美。我能象他一样来写我的家乡么?也许首先得象他一样来爱自己的家乡。而现在我作为一名游子,却时时去关注来自家乡的消息,捞得片刻记忆或回忆,或一点欣喜与哀怨;只有在遥远的远方,才常常为她亮丽的风景发自内心地骄傲,或试着从别人的视角偷得几分欣赏与骄傲。在画册的一页,是那条晶莹澄澈的大宁河,在大三峡最浑浊的时候,它都象一颗碧珠一样清丽动人,在两条河水的分界线处,从黄到绿几乎没有过渡色。可是这一切仍然不能缓解心灵深处曾有过的痛,有句话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的性格并不总是这样温柔敦厚,也有凶险的时候,大宁河水曾淹死过我童年的好伙伴,我怎样才能撇开这记忆而去欣赏它的美丽,掺杂了故事的风景,更沉痛凝重,也更幽怨神秘了。
任何时候看到这样的红叶,就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满山红叶似彩霞》,凄美的情节夺人眼泪,这是小时候看的为数不多的电影之一,那时我还没有到巫山县城,还没有见过长江与红叶,看过这部电影以后,去巫山看红叶就成了我长时间来的一个期望与梦想,甚至希望有一天也能做一个长江边守灯塔的人,有一个歌中唱到的阿哥陪着,演一段美好绮丽的爱情故事,但却希望等到一段幸福温馨的恋情,而不要有那样悲惨的命运。后来长大了几岁,我成了一个少年,来到梦寐以求的巫山县城读书,也如愿看到了长江与红叶,还从轮船上看到了灯塔与岸上守灯塔的人,只是从船上远远看去,实在看不太清,激起过我无穷的好奇感,想去岸上一探究竟,但也不过是少年美好的想象而已。这段读书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知是因为少年心境不再有,还是因为灵秀地里的灵秀人,我是初次了解到书里早就出现的“超凡脱俗”是什么含义,巫山人很多都去了远方,因为他们怀揣着梦想,并勇于实现这些梦想,有时候为了生存,但更多是出于浪漫的追求,提起行囊说走就走,目送归鸿,洒脱不羁。山水有了人的参与,才会充满灵气,所以我从来不愿阅读或撰写纯粹描写风景的诗文,总要触动灵魂的才好。
(二)
画册里灯塔与标志杆隐约可见,千百年来一直如此,我看它们是带有一种人文色彩与动机的,我永远弄不明白那些标志喻示着什么,那是属于理工科的范畴,我曾为稻梁谋选择了不适合我的专业,却并未想过合不合适,如果真的要去当灯塔守护者,也许现实完全是两样的,浪漫的理想与现实永远是有反差的,懂得这个,才不会让人失望。瞧这一片岩石,多么象是一幅直接用墨泼上去的水墨画,我不懂绘画,但仍能看出那些线条颇象欧体笔画,苍劲有力,心中油然升起崇高之意。长江到这里变得狭长,两岸悬崖峭壁,船后拖着比船身更长的水线,给整幅水墨画增添了生机与灵动之感。山坡上那根标志杆,孤零零地兀立着,不知是什么人长年做着这样寂寞的工作,年轻的我哪里体会得到其中的艰辛与孤寂。我们往往把艰难的东西想得简单美好,而把简单明了的东西当成了骇然面对的困难,有时候杞人忧天,有时候又轻狂落拓。如果人都能象山腰上飘飞的云彩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该有多好,天空就是它的家,不用费心去想归宿,也不用逼迫自己成长。
岸边的那些大石头,被风浸蚀后,长着各种形状的凹孔,象天空的白云一样奇形怪状,变幻无穷,我们曾在上面跳来跳去,完全变成了大自然最调皮的孩子,浑然忘记了自我,忘记了时间,如果没有雨雪雷电,也许适合一辈子在这里做梦,无忧无虑,不用与人争宠,也不用比谁优谁劣。雨花石,是女孩子最喜欢的东西,甚至胜过了在水中嬉戏,它们就象星星一样铺满河滩,摘回家里一定能使室内亮堂。长大后发现大城市竟有石头专卖店,原来它们也可以充作商品,有的甚至价格不菲,可是我看那些琳琅满目的石头,怎么看也不如小时候的缤纷多彩,它们都蒙尘了,再也看不见它们身上的异彩。
那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已写尽了巫山云的神奇魅力,巫山就是云的故乡,这么想来,我和它还是老乡呢。它们有的不紧不慢地游动着,变幻出无穷的形状;有的静静地窝在山谷里,仿佛睡得正香甜,任谁也不能惊动它们。我记得每一次从乡村乘车去县城,我们从半山腰俯瞰那一遍云海,忘掉自己正身处人间,因为仙境明明就在眼前,有时候刚好是清晨经过,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好一派壮丽的奇观,我已无语赞叹。
那不能再熟悉的巫山码头,停着很多旅游駁船,不时也传来远方客轮长长的汽笛,仿佛在通知你:亲人到了。有多少次我们站在船舷,眼巴巴眺望远岸是否有亲人来迎接,远方归来的游子,一寻到岸上亲人熟悉的身影,就有一种终于归家的舒心之叹,那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们是体会不到的。所以你如果想要观察世情百态,就来这样的码头吧,当时的家乡只有水路可以四通八达,所以亲人从外地回来,都必须要乘船,码头就成了最热闹的场所。也有外出打工的年轻儿女,每逢节假日就会带着行李回家。思念与欣喜将全家人早早地赶往码头,也巴巴地望着一艘又一艘经过的轮船,希望船停下来,那时没有手机提前通知,一家子分分秒秒计算着,船该到了吧,该下客了吧,该是他(她)了吧,望眼欲穿的心情,也超出了我笔墨所及的范围。自古多情伤离别,在不得不离开的一刻,轮船的到来似乎载满了亲人的眼泪,还未出行就盼归来?但呆在这里的时候,却又盼望远行,少年们通过考学跳出龙门,也是家人都期待的事情,这说明儿女有出息了,要光宗耀祖了,心情很复杂,但更多的是祝福与期待,这可是烧了高香才求来的结果。
(三)
如果不经意,这样的小舟就会逃过我的视线,在我的记忆中占有很小的比重,自我第一次看见长江开始,最喜欢欣赏和乘座的是几层楼高的客轮,它缓慢悠游,从容自如,又带着长江的大气。所以这样的小舟,我就记不清是哪个年代的事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拍得到这样的小东西,舟上挂着白帆,轻盈如羽毛,如果说有所回忆,只能说想起了童年折的纸船,跌跌撞撞地瓢荡在水面,仿佛一阵风起,就会随风而去。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这样凶险的江水,稍不留意就会吞嗜掉比它强壮得多的船只,所以要求掌舵人具备高超的功夫与丰富的经验。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尧茂书在漂流中牺牲后的几年,我正在巫山中学刻苦求学,有一天,不知哪里来的消息,说有一批漂流者要光临巫山县城,我听说过尧茂书的英雄事迹,他虽然不如当年战死沙场的英雄们一样被人们赞扬,却是少年稚嫩的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所以有这样的好事我也不想错过,就随着同学们一起来到江边,原来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全都跑到街上来看这群漂流者,也许是小县城不太经常会有什么轰动的事情打破沉闷的氛围吧,看着他们从艇上下来,背着黄色的救生圈,个个气度不凡,大约一定是身强力壮的选手才能胜任这艰巨的工作吧,我认为这是一项壮举,其意义并不次于治病救人。居然还有女的,在我们稚嫩的心中,充满了对他们传奇故事的好奇,我拼命地盯着他们,想看出他们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也自以为看到了,因为他们的外表就与众不同,不仅仅人高马大,膘肥体壮,还有男的梳着小辫,让人感觉特别酷,那时还没有追星一族,可我们的行动就好似追星。现在回想起来,画面上的小舟,也不会比漂流安全到哪里去,只不过目的不一样,乘着小舟的人可不是为了一件英雄的壮举,只不过为了生存而已,所以除了吟诗时审美所用以外,平时是很难有人注意到他们的。
那么我们乘着客轮的时光,相比而言就太奢侈了。买票的时候专挑最大的轮船,一般船号的位数越小,说明船越大,就越舒服,越干净。虽然一般坐的是四等舱,但觉得一切都很方便,与大学的学生宿舍很相似,而且设施一应俱全,大学毕业后船上还开始有了OK厅,我就曾进去唱歌消磨时光,OK厅也可以跳舞。船这种交通工具与其他交通工具比如火车、飞机最大的区别就是时间长,火车虽然也算较长,但是如果不是卧铺,太不舒服,只想着怎么睡好,如果是卧铺,仍觉拘束,没有轮船放得开。轮船有奇遇的可能是最大的,真正有一种旅人的感觉,萍水相逢,首先是暗暗地好奇彼此的身份,往往从口音上判断可能从哪里上船的,或者是到哪里去的。旅人们最多的时间其实是坐在船舷上度过的,因为经过的是久享盛名的三峡,所以对眼前的盛景,谁都不会放过,谁都想饱餐一顿,哪怕对我这种经过三峡无数次的所谓旅人。这种时候大家互相聊天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比如问一下哪个景点在什么地方?那里叫什么?渐渐就知道整个船舱所有的人的来历与身份,投缘一点的就会了解更多。不过那个时候通信工具太少,不发达,往往一直联系到后来的非常少,如果是同一个城市下船,也许会同一段路。当然也有通过几次信的,记得有一个女孩子当时好象也是大学生,我们通过一次信后,一天我居然收到她的一位女友的来信,说听她朋友说起我,觉得很投缘,想认识我,还附上一张照片,背后写着:让我们的友谊从此开始吧。我也给她回了一封信,可惜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就这样这段友谊一开始就结束了,毕竟相隔甚远,又连电话都不方便,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有意思。当然这样的小故事还有很多,让我每一次旅行都会有很新鲜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