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琴公
萧琴公当然不会姓“箫”,但也不是姓萧,到底姓什么,我竟然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顽皮的阿庵小叔,用肥肥胖胖的、哥哥称之为魏碑的字体,在一张土黄色的粗纸上,写上“啸琴轩”三个字,贴在萧琴公房间灰土土的板壁上。学问比我好得多的哥哥,直夸这三个字有气派,会叫啸的琴一也有气派,我可一点也不懂。因为这位阿公年轻时会吹箫,现在还会拉胡琴。我们就喊他“萧琴公”。阿庵小叔就简称他“萧公”。父亲总是恭恭敬敬地喊他“啸琴先生”。因为他是父亲的前辈。
每当母亲削出一盘水汪汪的雪梨或荸荠,端到父亲面前时,他就会想起小时候与萧琴公的一段故事,他对我们讲过好多遍了。我们却总听不厌,因为父亲每回讲的时候,总把我们的想像带到古老的大宅院里,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和见到大人时的窘迫神情。就觉得眼前这位伟大严肃的父亲,也是和我们一样,从小长大的,心里也就不那么畏惧他了。何况讲完故事,他总是把一碟荸荠全分给了哥哥和我。
父亲十岁坐完蒙馆,正式进学,由爷爷牵着去拜见地方绅士啸琴先生。他的房子好大,走了好几进,穿过好几个天井,才到他的住屋。他正坐在一张披着老虎皮的太师椅里,交叉搁起大腿,摇晃着脑袋眯起眼睛拉胡琴。父亲在他面前跪下去磕响头。他只微微睁开眼睛,用翘起的脚丫子点了几下说:“起来,起来。”脚趾头都要碰到父亲的鼻子尖了。屋子里弥漫着鸦片烟雾,床上摆着整套鸦片烟具,闪亮银垫的烟灯,有棱角的玻璃罩里亮着荧荧的火苗。烟盘边摆着一碟削好的雪白荸荠。啸琴先生起身用染满烟膏的黑漆漆的手,抓了一把荸荠给父亲,父亲双手捧着,倒退着走出门去。紧张得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忽又听他喊道:“后生儿(家乡话,年轻人的意思),回来,回来。”父亲又转身进去,他在口袋里摸出两块亮晶晶的银洋钱,递给父亲说:“呶,给你买新衣服穿。进城念正式学堂了,穿着得体面点。”父亲望着爷爷,只是不敢接,两块白花花的银洋钱哪,够买半亩田了。爷爷低声说:“接下来吧,说声多谢先生。”父亲一手紧捏着银洋钱,一手捧着湿漉漉的荸荠。再恭恭敬敬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蚊子叮似地说了声谢谢,再倒退着走出房门。这第二回,他看清楚啸琴先生的脸了。四四方方的,鼻梁很高,绕在脖子上的辫子和眉毛都很黑,两颊红喷喷的,眼神很和善。爷爷说啸琴先生是很有气派的绅士,地方上数一数二的富户。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想:“把书念好了,我将来也要回来当绅士,跟啸琴先生一样,眯起眼睛拉胡琴。大烟嘛,少抽一筒把也不要紧,有‘后生儿’来了,也给他两块银洋钱,多神气啊。爷爷教我背《史记》,汉高祖说的,‘大丈夫当如是也’。”
二十年后,父亲陆军大学第一期毕业,又去日本游学归来,官拜旅长,荣归故里扫墓,立刻想起了啸琴先生,就去拜望他。哪里知道他那座好几进的大屋,已经和田地一起卖出去了,自己搬到旁边原是堆杂物的仓房里住,四面连扇窗子都没有,只有一扇窄窄的门,门板是向上推的。父亲身子很高大,弯下腰才钻进黑漆漆的里面。啸琴先生横卧在一张竹床上,吞云吐雾地抽大烟。一听说潘旅长来拜客,慌张地跳起身来,不及下床,就站在吱吱咯咯的竹床板上,向父亲抱拳回礼,连声地说:“不敢当,不敢当,恭喜旅长你做大官了。”
父亲面对这情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二十年的岁月,怎么会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他两颊深陷下去,皮肤灰黑,辫子剪去了,稀稀疏疏的白发,散在头顶与额角上,嘴巴瘪下去,鼻子虽然越加高了,但再也看不出一点富贵相、绅士气派了。再看看竹床上,是一张旧报纸,垫着烟枪和烟灯,不是亮晶晶的银垫透明的玻璃罩,而是半个蛋壳覆在小瓦钵上,火苗从中间的孔里冒出来。父亲站在那儿看呆了,心里却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