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祥林嫂活到今天

李国文

一百年前，辛亥革命，使用西历；五十年前，共和国成立，公历纪年。但是，过惯了旧历年的中国人，过来过去，好像只有这个年算年。

古往今来，名家写年节的文字很多，我印象最深的，使我心灵感到震颤的，莫过于鲁迅先生的名篇《祝福》了。那一份怅惘，那一份悲哀，写出来那社会最底层人民的苦难和呻吟。以近距离的特写手法，将一个悲苦无告的女人形象呈现在读者眼前。把民国时期中国农村中落后愚昧的状况，逼真地描绘出来。

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总是有些词语，有些句式，例如，“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记住了便再也不会忘却，这篇《祝福》也是。那“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的说法，直到有了一把年纪以后，每年的旧历的年三十，我还是禁不住要探身到窗外观察一下天色，是不是真的最像年底？

这一天所以最像年底，所以与众不同，先生是从那“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是从那“空气中已经散满了幽幽的火药香”，是从那“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地洗”，是从那“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等等细节，判断出这一天的特别来。

不过，进入21世纪的中国人，与大师笔下的旧日同胞，有了根本的不同。有一天，我到机场去接人，朋友出来后向我埋怨，机上的农民旅游团，叽叽聒聒，吵得头疼，我顿时想，说不定其中有位祥林嫂呢！现在，中国人过年，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吃”字奔忙么？完全为嘴而过年者，有，但像鲁四老爷那样礼神拜佛，送灶祝福么？至少在城市里，怕是难得一睹了。

所以说，这一天最像年底，与平素日子有所区别，恐怕，就不是要看天的那张脸，更多的要看人的那张脸。唐人刘希夷有诗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天的脸，年年如此，人的脸，则岁岁不同的。如果祥林嫂活到今天，那种精神上的阴影，对她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

就在我住处不远的长安街上，行驶着许多公共，因为十里长街设有公交专用道，不受塞车之苦，加之刷卡售票，票价低廉，最为乘客所乐用。其中有北京人习惯称之为“大1路”的公交车，其历史也差不多与共和国同龄。原来的这路车，东起“八王坟”，西至“公主坟”，至少有好几十年工夫，车头的标牌，顶着这两个坟的地名往返驶行。说别扭，当然有点别扭，转而一想，只是一个地名而已，无关宏旨，也就不往别扭处想。不知从哪年开始，北京的公交车全部更新了，大1路也不例外，一色崭新的环保车，而且始点和终点站的两端都延伸出去。于是，车前标牌上那两个令人别扭的“坟”字不见了。我想，这不会是有意的行为，而是时代发展进步所带来的无数变化中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善和完美罢了。

正是这些点滴的日积月累的变化，京城人的年节越过越开心了。京华春意，就体现在京城人那一张欣欣然的脸上，迎着扑面而来，已有些暖意的春风，眉宇间还真是有一点多喝了两盅的微醺之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