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唢呐声唤醒的村庄
童年的每一个早晨,我都会在一阵唢呐声中醒来。唢呐声嘹亮,清脆,悠扬,吹尽世间的情绪。我躺在一盘土炕上,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屋檐,一根根的木椽并排着,似乎在唢呐声中扭动起来,在舞蹈,有点像一排排的蛇在扭动。燕子在屋檐下的巢里呢喃,蹦蹦跳跳,壁虎拖着长长的尾巴,从这根椽爬到那根椽。有时候燕子和壁虎都会静静地停在某根椽上,似乎和我一样,都沉醉在空气中悠扬的唢呐声里。 我常常想,这声音是从天上传来的吧?妈妈告诉我说,唢呐声是从西槽头传来的。西槽头有一户吹响器的人家,每天早晨都会站在村外的路上练习。于是我又想,这吹唢呐的人,一定是对着太阳吹的,这样空旷清亮的声音,只有太阳的光芒可以呼应。说不定,太阳也是被这唢呐声叫出来的呢。 这声音很像是军队的集结号,把人们从各自的被窝里叫起来。我觉得东槽头和西槽头两个村的上学的孩子,都是被这唢呐声叫醒去上学的;各家的主妇们,也都在唢呐声中不声不响地起床,生火,做饭,擦抹打扫家和院子,喂猪喂羊喂牛喂马;男人们也会在这唢呐声中起床,洗把脸,扛着锄头上地。 只是我从没有看到过那个吹唢呐的人,是站在什么地方吹的。每次当我起床,洗了脸梳好辫子,背上书包去上学的时候,那唢呐声都已停歇。妈妈说,他们是去外村了,哪个村里有结婚的或出殡的,就会请他们去吹。 有一次我们村有人出殡,我终于见到了那吹唢呐的人,竟然是个老人。几乎全村的人都跟着殡葬的队伍,也许是为了送送那去世的人,也许只是为了听听那唢呐声。唢呐在主家院子里哭灵的时候和起身的时候吹,一直要吹着送出村。灵柩走到十字街的时候,被村里的人拦下了,有人点了曲儿,要让那老人吹一曲。每逢有这样的事,其实也是好事,一来说明吹唢呐的人受人爱戴,二来也是挽留那去世的人在十字街多呆一会儿,他无需急着出村,因为一旦出去,他就不可能再回来了。于是主家欣然应允,停下灵柩,给吹唢呐的一盒烟,请他按村人的要求再吹一曲。 我见到了那老人吹唢呐的样子。尽管他穿着与所有村里人一样的黑色土布裤子、深蓝色土布褂子,但他确实是个艺术家。他的腮帮子鼓得满满的,他的全身都在随着乐曲摇晃。唢呐向上,他的目光和整个面颊都向上,那种向上的姿态,让我忍不住也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疑心他目光的尽头处有个什么人在给他打着拍子什么的。但没有,我只看到天上的一朵云,也静静地在听他的吹奏。 “六十多的人啦,真行呢!”村人赞叹地说。 “他儿子还不想跟他学呢,他只好这样撑着。”村人叹息着说。 原来这里边还有故事。我不明白,这么美的音乐,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他的儿子会不愿意学呢?在我心里,他们的生活方式,完全和村里人不一样,他们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不需要像村里人一样每天扛着锄头下地。难道他的儿子竟然宁愿扛着锄头下地也不愿学吹唢呐? 一曲终了,是一阵又一阵的喝彩。 “再来一个!”有人喊。有人甚至喊出了曲目。 遇到这种情况,老人最多再吹一曲,否则会让人感觉这不是在送殡,而是在开唢呐独奏会,对死者不够尊重,而且也会耽误了入土的时辰。老人一般都会向人们作个揖,结束他的表演性吹奏。待灵柩起身,继续吹起送葬的曲子,一路跟随着向东走到村口。 唢呐声是我童年里最美的音乐,也是我到目前为止最喜欢的器乐声。二胡声太悲,笛子声太细,琵琶声太沉闷,钢琴声太坚硬,只有这唢呐声,甫一响起,就会让人精神一振,头脑清醒,把全身沉睡的细胞都唤醒,随着那些音符一起舞蹈。唢呐声是向上的,从蓝天白云中采集空气,从太阳的光芒中吸收质感,把每一个听众都带到空灵的世界去,忘记四周的环境,忘记生活中的烦恼,甚至忘记肉体的自己,只留下精神的自己。 西槽头的唢呐声,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岁月。使我长大后回忆故乡的时候,总能听到那挥之不去的唢呐声。这声音有时候也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从唢呐声中醒来,心情特别的好,我总相信这样的梦会带给我好运。后来我不断地在晋剧中听到听到唢呐声,大多是皆大欢喜的时候,表达一种喜悦和昂扬。听到唢呐声,一切的悲苦都成往事,状元得中,宾主落座,新人入洞房,一切的美好,都和着嘹亮的唢呐声,令人心旷神怡。 当然这里面也有点小小的误会。当我长大的时候,每当我到了文水的一个地方或遇到文水老乡,说我是东槽头人的时候,人们总会问:“你们村有吹响器的吧?”我说:“……噢,对。”事实上,吹响器的是西槽头的,但远处的人说起来,都会说“东槽头吹响器的”。我们小小的村庄,就因为这个响器班子,不再汲汲无名,也算沾了点小光吧。 前几年,老家侄儿外甥们结婚的多,回去的也多。婚宴上请的都是那种会唱各种风格的歌的全能歌手。音响开得很大,唱歌的声很高,感觉很吵,一直吵,吵得我们久别的姐姐们没办法聊天。2007年爸爸的葬礼,请的是唱秧歌的。我跪在爸爸灵前,静静地听着这一男一女两个演员的表演。说实话,他们唱得不错,但内容很是让人无奈。他们只唱了一首《哭灵堂》这样的应景的秧歌,便开始唱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一个唱的是夫妻俩吵架,男的数落女的,数落到丈母娘“再说说你那吊死鬼妈”时,演唱者都禁不住笑了起来。还有一曲是从“正月里”一直唱到“十二月”,说一个男人如何贪图小便宜,把自己的媳妇一点点送给了别人。满院子都是村里的人,人们听到开心处,也不禁大笑,出殡更像是一种娱乐了。灵柩起身,唱秧歌的收工。哭灵的坐的是三轮车,只一会儿,还没哭几声就出了村。我多么希望能在十字街口,让爸爸再歇一歇,请人们再听上一曲唢呐演奏。但没有,一切都很快,快得连一个小小的愿望,都飘散在风里。 我不知道,在这样快节奏的时代,在这样娱乐致死的年代,那传统的唢呐,还有市场吗?那“东槽头吹响器的”班子还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