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往事:回忆80年代的那些事
( 1 )
1985年,我11岁,上四年级,在县城跟着大姐住。
每天晚上,我们院里的小孩都会在写完作业后,聚集在厂子的会议室,等着看新闻联播后的电视剧。
那时,《霍元甲》《陈真》刚刚播完不久,我们每个小孩,都沉浸在大侠的梦中,等待着新的大侠出现。
终于有一天,我们看到了比霍元甲陈真更加厉害的大侠。
那年,83版《射雕英雄传》在大陆登上荧屏。
刚一个开头,我和小伙伴们就惊呆了,首先登场的丘处机是会飞的!接着出现的江南七怪更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各怀绝技,越往后看越是神奇,人是有内功的,降龙十八掌隔空就可以把人打飞,而且还自带背景画面。一阳指如同激光枪,手指发出一道光就可以把人干翻。蛤蟆功把人变成蛤蟆,却无人能敌。
简直太神奇了。
最主要的,梅超风一袭黑衣脸色苍白黑眼黑唇的样子太吓人了。
每次看完,我都没有勇气慢慢走回家,而是在脑子里梅超风凄厉的笑声中一路狂奔,任风声在耳边嗖嗖作响,直到远远看见家里的灯光才惊魂稍定。
《射雕英雄传》也因此成了我心中不可超越的经典,同时,也激起了我对武侠世界的无限向往。
83版的《射雕》,是一个神奇的开端。
它不仅让国人在电视上了解了神奇而又玄幻的武侠世界,同时也把武侠小说带到了大众的视野。
电视剧之后,金庸的小说悄然在新华书店上架。
我看到的第一本武侠小说,其实还不是《射雕》。
那时候,虽然我只是四年级的小学生,却已经看完了像《岳飞传》《杨家将》《薛刚反唐》之类的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评书,而关于小人书,在二年级之前我就放弃了。
没事的时候,我就到新华书店瞎逛,有一天,我在书架上发现了一本名字很古怪,但封面却是武打画面的小说,我就要过来看了几页,一看,就放不下了,直到售货员阿姨催着要了回去。
那本书是《天龙八部》,也是我看过的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武侠小说。
第二天,我就偷了大姐的钱,去新华书店把那本书买了回来。
但那只是第一部,很久以后,我才把剩下的那几部看完。
金庸,在那个迷乱又茫然的时代缓步走来,给无数懵懂的人们打开了一个奇幻的世界,并把原本根植于国人骨子里却又遗忘的价值观重新带到人们面前,关于侠义,关于善恶,关于家国情怀,关于爱情。
( 2 )
1986年,我成了一名中学生。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中国进入了武侠小说的黄金时代。
在金庸之后,梁羽生古龙温瑞安萧逸卧龙生等一大批武侠作家的作品在大陆蜂拥而至,而中学生,成了那个时代武侠小说最早的接受者和狂热书迷。
当然,我必须是其中最狂热的一个。
但因为大多的阅读者都是学生,而家长对武侠小说的态度跟对言情小说一样,统统视为洪水猛兽加以抵制,这就从根本上切断了学生从正规渠道获取的可能,于是,一个行业应运而生:
----租书铺。
所谓租书铺,就是给一些喜欢读书但又买不起书的人提供租书服务,每本书每天收取一定的租金。
在我们那个年代,租一本书每天应该是一毛钱。
在当时,最早开租书铺的是兄妹四个,老大是大哥,底下三个妹妹,每人开了一个,都是在学校附近。
老大我们叫他“大眼”,因为他长了一双近乎要凸出眼眶的大眼睛。
他的店里书最全。
下面两个妹妹长得也跟他差不多。
但他最小的妹妹却长得很好,修长的身材,面目清秀白皙,跟她哥哥姐姐就跟不是一家人似地。
所以我们去的最多的还是他跟他小妹那里。
初中三年,我以每天一本的速度几乎看遍了所有的武侠小说,当然也包括琼瑶岑凯伦雪米莉她们的言情小说,还有一个日本的叫西村寿行的。
有的时候,我还得一天租两本,因为我的同桌老王以如果不给他租就报告老师相威胁,或者不停地在找我说话,令我不胜其扰,只能满足他卑鄙无耻的无理要求顺便给他租一本换个清静。
当然,本来学习还比我强一点的他很快就跟我并驾齐驱了。
就这样,我可能成了全县城租书最多的学生。
那时候,书包里什么可以缺,缺书缺本子都行,但唯独不能缺小说,如果哪堂课没有了新的小说看,那一堂课简直就如同失了魂魄,只能靠交头接耳左顾右盼打发时光。
一下课,哪怕只有十分钟,也得骑上自行车直奔租书铺,挑上一本喜欢的书放到包里方才心里踏实,那感觉,如同吸毒的人拿到毒品一般。
也因此,我跟大眼建立了长久稳固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开始的时候还需要缴押金,后来,不但押金不用交,连租金都能打折了。
再后来,只要来了新书,他一般都先给我留着,必须得等我先看完了,他才投放市场。
他的这种做法让我在书友圈很有面子,也让我对他得深情厚谊感动不已。
但我跟他的友谊却在我临近毕业的初夏戛然而止。
我最好的两个朋友,明弟和涛弟,因为租金的事跟大眼发生龃龉,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的晚上,他们手持板砖,骑车疾驶于租书铺的小铁车前,在行进中用板砖砸碎小铁车玻璃并掷于车内,然后在大眼“谁?谁?”惊恐愤怒的嚎叫中仓皇逃窜。
后来,大眼虽无十足证据,却也大概知道了作案者是谁,因为知道他们跟我交好,我却不告知他实情,因此对我心生怨意而逐渐冷淡,而我也对他心怀内疚而刻意躲闪。
等我初中毕业,新的学校距离他很远,跟他,也就再无交集了。
也就是我上初中的三年,武侠小说犹如盛开的烟花璀璨于天际,又犹如夏花肆意绽放于肥沃的旷野,让身在其中的每一个少年,几乎都无法逃脱它的妖冶诱惑,武侠,也成了无数少年那个时代的特有记忆。
( 3 )
跟武侠小说一起风靡小城的,还有录像厅。
八十年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刚刚打开国门蜂拥而入的各种流行风潮,和人们被压抑太久的精神需求激烈碰撞,让整个八十年代的思想氛围显得空前活跃,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港台文化的进入,又在人们的眼花缭乱中加剧了这种碰撞。
它一经进入,便摧枯拉朽般席卷整个中国,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渗透到中国的各个城市,甚至城镇乡村。
港台电影,是最早俘获中国年轻人的文化种类。
八十年代中期,在中国,雨后春笋般出现了无数的录像厅,无数的大人和少年学生簇拥在当时算是稀罕物的彩色电视机前,睁大着双眼看着那荧屏里各式各样武打的场面,震撼又觉得新鲜。
在那时的县城,随便一个角落,都能找到录像厅的影子。
每个录像厅门口,都竖着一个黑板做的牌子,上面用粉笔写着:
“最新艳情悬疑武打。。。”
其中艳情两个字必须用红颜色的粉笔特别加粗,去诱惑那些充满好奇的人们自愿掏出几毛钱进去一探究竟,其实最后大多都是失望而归。
所谓“艳情”,基本就是招揽看客的噱头。
初中二年级,当我和我们班的其他9个人,被班主任以投票的方式选出“十大最不守纪律的人”之后,我们10个人被班主任以纪律太差会影响别人学习为名勒令不准上早晚自习。
我记得我那次几乎得了满票,光荣地在“十大杰出青年”中排名第二。
幸运的是,老师并没有把这一结果通知家长,所以我们每天早晚仍旧步履匆忙地奔波在上学的路上,只是每到晚自习铃声响起,我们在校门口怅然地看一眼教室的灯光后,就不约而同地钻进学校对面温泉大厦西侧的录像厅。
然后,别的同学放学,我们也看完了录像,再跟着放学的人流,煞有其事的回家了。
那种暗度陈仓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家长老师都没有发现,我们还为能正大光明不上自习而沾沾自喜。
直到后来因为我一个同学的妈妈晚上去学校监视儿子的学习,结果没有找到,却在校门口跟刚出录像厅的儿子撞了个正着,一怒之下找了老师,我们的美好生活才宣告结束。
但正是那段时间,我完成了对港台电影从启蒙到精通的跨越。
也因此改变了某些人的命运轨迹,据现在当警察的老崔回忆,如果不是那段时间天天看录像,他就不会对警察这个职业产生兴趣,他本来的理想,是想当个兽医的。
你看,命运就是这么吊诡,“十大杰出青年”排名第一的新弟因为羡慕电影中的江湖快意,毕业后毅然决然地辍了学闯荡社会去了。
后来混的还不错。
也因为录像厅的出现,让本来红火的电影院逐渐萧条,从开始的一票难求到后来的门庭冷落,仅仅用了不到几年的时间。
再后来,DVD走入家庭,不但成了压垮电影院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让录像馆像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消失了。
电影院再度兴起,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几乎所有的新生事物,都以轰轰烈烈摧枯拉朽的状态登场,然后,如人家蒸发般销声匿迹。
( 4 )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现在,我每天走路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大眼。
他每天都会蜷缩在步行街的一角,似睡非睡地看着眼前走过的行人,在他身前,摆着一个烤香肠的机器,里面永远转着几根香肠,边上放着几个孩子玩的塑料玩具,人们在他边上匆匆走过,却无人问津。
他的眼睛依然很大,但半耷拉的眼皮下透出浑浊和无神,再没有了当年的精明和狡黠。
他的二妹三妹我再没有见到,应该早就嫁做人妇了。
她的小妹倒是还经常见,后来她嫁了一个很帅的小伙子,两口子共同经营租书铺,在租书不景气之后,又改租影牒,有段时间,我经常去他们两口子的店去租牒。
现在,那个租牒的门店改成了卖运动装,门口的音响里永远响着打折的喊声。
有时我从门口走过,会看到两口子在里面说说笑笑。
当年的俊男靓女,也都见老了。
他们兄妹当年凭借精明和勇敢,成为最早走出农村进城谋生的那一批人,但遗憾的是,命运并没有给他们丰厚的馈赠,时隔多年,大眼仍然艰难地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他的小妹虽然稍好,也是在奋力地跟生活厮杀,一刻不得喘息。
我们学校门口的温泉大厦现在成了徐大夫的单位,那个录像厅现在成了宾馆的客房。
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时代的巨轮轰然驶过,把过往的岁月碾得粉碎,曾经的少年,被命运之手把双鬓悄然染白,曾经踌躇满志的创业青年,被生活按压在墙角只为苟活,曾经的新生事物,被扫进历史的行囊成为尘埃。
我们,则盯着它远去的背影,捡拾记忆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