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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边 在河边 在江边:关于杭州电影新浪潮

2020-11-22 12: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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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西湖》2020年第一期

开栏的话:

作者自白:“中国当代电影在第五代第六代后,第七代就形不成一个说法,新千年以降,新锐电影进入了一个难以以时间来区分代际,而渐渐在各个地域形成浪潮的状态。贵州、内蒙、藏地、浙江……电影与地理之间形成的这种关系,既是独特地理与空间给出的视觉可能,更是成长经验与文化心理给出的叙事可能,人处于不同的处境里,而对“人的处境”的关注,是华语新锐电影的共同主题。这些笔记,试图与这些电影一起进入这些处境,而不只是对电影的评论;对电影语言的观察,则是作者的一个偏好。”

苏七七,电影学博士,影评人,策展人。出版电影评论集《声色现场》《第一感》《雨中百合般的爱情》《幻境中相逢》《光与真的旅途》等,主编《时钟突然拨快——生于70年代》。杭州平行影像周策展人,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IDF)展映单元总监。现就职于浙江师范大学文传学院。

1、什么是浪潮,什么是新

2019年11月,浙江青年电影周放映《春江水暖》,观众满场,这是这个电影在杭州的第一次影院放映,大家对这个电影充满了好奇与期待,并且心里是踏实的——不久前它获得了FIRST影展的最佳剧情长片与最佳导演,入围了戛纳的“影评人周”并作为闭幕片。我是第二次看这个电影了,因为要做映后谈的嘉宾,心里默默在想着一会儿可以从哪个角度谈谈……而放映后掌声响起,映后谈开始后,导演顾晓刚首先介绍的是坐在观众席里的导演朋友们,于是话题很自然地,就从“杭州新浪潮”开始。

什么是新浪潮呢,仅仅因为杭州这两年连续出现了几部青年导演的长片处女作,就可以称为新浪潮吗?我们的命名欲会不会过于迫切?

从仇晟《郊区的鸟》,到祝新的《漫游》,到顾晓刚的《春江水暖》,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三部型态相去甚远的电影,它们的共同点在于,导演们都成长于杭州,他们也都直接地从自己的成长经验中寻找题材,他们并没有统一的电影观念,但有可沟通可汇融的时空的经验——仇晟电影中的运河、祝新电影中的湖泊,顾晓刚电影里的富春江,与水系相通一样,有一种相通的,属于南方孩子的气息。

当一个浪潮出现时,潮头的浪花并不孤立,气压与风向,水量与流速,是背后的共同的原因。他们都在南方富庶的省份成长,受过好教育,这些处女作在技术层面可能有粗糙之处,但在美学层面并不粗糙。他们从经验中寻找与组织电影的内容,但在方法与语言上,试图接轨的是跨界的艺术传统,或者先锋的影像实验,尝试不同的叙事结构与时空可能性。来自于经验的诚恳与来自于方法的无拘束,使这些作品有一种共同的清新感。

这种“新”,非常杭州,不是白刃新硎的新,而是碧草春生的新,不以凌厉见长,而以舒卷见长。当这些电影、导演扎堆出现的时候,互相有一种柔和的亲密感,那天的放映,祝新来了,还有刚在平遥得了个奖,作品明年可能出来的女导演郑陆心源来了,电影放映以后,我们一起在影院的楼下抽烟,这是杭州的市中心,夜晚的安静与辘辘车声交织在一起,大家的心情都像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波动。然后《春江水暖》的主创、出品人、宣发(剪辑师刘新竹正剪着心源的电影)也来了,于是在影院边的凡人咖啡馆小聚,一边喝酒一边聊着电影——这确实有点新浪潮的模样了,它不能只是个标签,而应当是个真实的存在,在生活之流中。

2、从祝新说起

为什么从祝新说起呢。也许只是因为祝新是新浪潮中最小的一个。

他是96年的,开始拍《漫游》是在大二。当一个两手空空,只有想法的年轻人试图拍一个电影时,他至少要有一个能力:能说服一班小伙伴和自己一起玩这个游戏。而剃着很短的平头、眼神干净、说话语气温和的祝新,其实有一种很内在的说服力。

《漫游》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夏天,女孩森林的家里来了秋秋阿姨。她们一起去寻找小乌龟,路上秋秋阿姨还讲了一个故事。在寻找与讲述里,回忆与幻想侵入了现实,整个生活都像一个巨大的梦境般,进入了另一个次元。——这是一个不合格的,对《漫游》的概括,因为,漫游其实是一件与概括背道而驰的事。

我自己私心揣测,许多早慧的孩子,是带着一种天外来客般的视角观察我们这个世界的(就像森林的作文里写的,飞艇来到了地球),他们有特别好的天赋,感觉力与想象力,甚至有让叙事自洽起来的逻辑能力,但他们与这个世界有一种“隔”,就像是还未接受地球的物理与伦理秩序,并且总隐隐觉得,这个世界还有重大秘密。他们从这个世界里发现各种符号与暗示,投入份量远愈常情的观察与思考,并且为这个世界,开发出疆界之外的感受与美。——好吧。其实这样的孩子,就是有艺术的天赋,在祝新身上,这种天赋也像影子一样不可摆脱。

在电影里,森林有一个稳定的家,有父母,但她觉得那个来家里的秋秋阿姨可能才是她的生母。她自己,原来叫做红旗,只是来了养母家,顶替了那个早逝的男孩的名字,才被叫做森林。这些情节,来源于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带着一种无所确认无所依着的感觉,这些成年人,又与她很亲,又与她很疏。成年人的物质世界,是平淡的、贫乏的、简陋的,就像杭州市区的街景,和一个平常城市并无区别,并无景区的烟波浩渺林木掩映,但是在祝新的电影里,有一点十分独特。他并未因为某种天赋而弃世俗世界而去,追求某种生活以外的,“景观”之美。在祝新的电影里,对于日常生活有一种极为朴素的耐心。

无论吃饭,跳绳,散步,这些场景都被拍得吻合日常生活的心理节奏。演员因为都是非职业的,台词也并不那么鲜活地口语化,所以无可避免,电影中的日常生活显得也并不是那么百分百地还原了日常,就像某种观测改变了状态一样,这个电影里人物的状态也并不是一个纯自然的状态,但是那种怦然心动之感却在不那么自然中得到了留存。比如一个对凉席与睡衣的特写,这个特写近乎一幅静物画,但又不把这个形式抽象出叙事,依然引领向叙事里的情绪与情感。

这种“怦然心动”之感也是一种暗号。也许大多数的观影者也并不能从中得到怦然心动,我在豆瓣影评中看到一些“不知所云”“表演拙劣”之类的差评,可见感受的共振这种事情,一定是需要某种共有频率的加持。有意思的是,祝新在访谈中,往往能对电影里的细节与符号进行很视觉经验的追溯,比如红旗,他说“它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想象中,是因为运河里面的船只,每艘船后面都有一面红旗”,比如电影里爸爸身上的水泡气,他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冬泳爱好者,他每天都会去游泳。最有意思的是,有时候我可能会在无意中看到一个在河里游泳的男人是我爸爸。”

这些不进入情节的经验,成为一个陌生的观影者无从了解的气味的源头。但依然还是保留了气味。电影里的大人都普通平常极了,但他们互相之间有种亲密,他们就像是构成了一个整体的“大人世界”,这个世界其实是带来了庇护与眷恋的,并且有可能,这个普通平常的世界,又可以瞬间转变成另一个奇诡不可测的世界,一个房间里的电视机的雪花画面,衔接上了一个湖泊的画面,像是一个虫洞。

3、诗与世界

电影的语言是视听语言,从物质层面讲,就是画面与声音,画面与声音有叙事表情达意的功能,而最终达成什么目的呢?对于大部分剧情片来说,功能即目的,但还有一些电影,在本体论上走得更远,它无目的,或者说语言即目的,语言形成的是一种时空结构,在这个结构里可能容纳了叙事表情达意的功能,但对时间与空间的感受与理解是更为本质的。

在电影里,这种更为关注语言本身的类型常常被用“诗电影”来比附。诗电影不是关于诗歌的电影,但确实在诗电影里,有时也有诗歌的出现,成为一种映照。比如塔可夫斯基的《镜子》,以及受塔可夫斯基影响的《路边野餐》。因为分行这种显见的外在形式,从文学的角度说,诗是一种文体,但从电影的角度,诗电影难以成为一种单独文体,它必须个体地加以辨认,从电影作者的角度进行观察,并且边界比较模糊,有些作品致力于语言问题,而有些电影则是在完成功能时自然呈现了语言天赋。比如说今年在IDF(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上看到的雷磊的《动物方言》是前者,而祝新则是后者,但他也是有极其自觉的对语言的思考。

祝新建立的是一种连接,城市与自然,室内空间与室外空间。在《漫游》里,室内空间狭小但并不压抑,整体而言,这个电影就不给人压抑感,漫游,是在迷茫与虚度中想象与发现,而家是一个起点,如同一个洞穴。家里有小乌龟和鱼,大人间的关系柔和亲密。现实是有限的,贫乏的,但想象有时也是贫乏的,比如山间废弃的房子,但一个巨大而幽深的自然包裹着这一切,于是诗不在唯美的景观中产生,而在贫乏与幽深,有限与空阔间产生。

三人从家里出来,在宝石山间漫步,轻易地,就从城市进入自然,潮湿暗窈的山间洞穴,就像家一样,收藏着一个记忆,当记忆与现实折叠时,小乌龟像是一枚别针把它们别在一起。就像祝新的镜头给予日常生活一种孩子式的,无目的却专注的观察,在景区里,镜头也并不给予自然以“美化”,当场景扩大后,孩子的目光往往更停留在细节,而不依既定的观光式审美,而另一部分追寻着孩子的镜头,则描述她如何进入、融入这样的自然中,从而在一切所见与所听,所闻与所感中,又出离于这个世界。

在宝石山漫步的段落拍得朴素而放松,就像秋秋阿姨敞开心扉,跟妈妈说过去的事。树林、亭子、石径、蝉声与水声,这是杭州的自然,有着文明的重重加工与命名,但并不有损于自然,依然保存着大自然的气息,只是去掉了危险,而给大人以休憩和慰藉,给孩子以感知的幽深无边际的可能。而湖泊的段落则像是来了一个异次元空间,怀抱着对这个世界的困惑,开始无端的冒险,而自然呈现出它的绚丽,以及它的蛮荒。

《漫游》从家里开始,又回到了家里,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归根到底,这个电影关于“我是谁”,在叙事的层面上,是我是森林还是红旗?我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是生于地球还是来自飞艇?而在另一个层面上,是我感知到什么,记忆起什么,想象到什么,这些塑造了我。而在我的感知/记忆/想象中,也塑造了世界,这个世界,是因我而在的。

祝新带来了这样一个世界,有诗的质感。

4、画与镜头

顾晓刚的世界比祝新落实得多。他要拍的就是家乡、亲人,而他的美学观念来自于两个方向,一个是绘画的传统,一个是电影的传统。

在《春江水暖》里,有许多经典的古画构图,让人觉得这个画面可以起个名字:渔舟唱晚、华枝春满、寒林萧寺……之类。与祝新避免把场景“景观化”,而着重场景中人物的感受不同,顾晓刚直接地引用经典,就像在实景前,他自然而然地脑中浮现出某个经典似的,现实与经典在这里是合一的。这里面有一种文化的传承感和自豪感。但在这样的镜头里,这个时代的酸甜苦辣在上演,真实的生活与人,使画面不止于“高雅”,而有一种“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具体性与具体意义。渔舟里,是老二家的辛苦捕鱼生活,花枝下,是相亲的老四想去牵一牵女方的手,落雪了,是老三来给哥哥们拜个年,还上钱。我们的文化积淀如此深厚,将美的形式总结得如此精粹,而人心与人性,自古而来有变化吗?是不是还是在想结一门好亲事,是不是还在为吃一口安稳饭?在对文化传统的继承里,顾晓刚有一种临摹式的学习,起心诚敬,而又因为他的人物那么接地气,反而用“地气”接住了“高雅”,而不流于美的形式,美的教条。

但对山水画的长卷美学的应用上,还是有值得推敲之处。长卷徐徐展开的过程,是一个历时性的空间展示,电影的移镜头可以如此契合地模拟这个过程,所以《春江水暖》里,用了几个很长的平移镜头,来向《富春山居图》致敬吧。但是考虑到《富春山居图》是“搜尽奇峰打草稿”,它是写意的,并不是写实的,咫尺之间,其实可欣赏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而当镜头对准实景时,信息量其实远远不及画卷。小江在江里游泳,顾喜在江边走的这个长镜头,就遇到信息量其实不足的问题,而且事件来得很突然,就像为这个移镜头设计的。等小江上了岸两人并行后,两人的对话和动作就加进了很多话剧表演的元素——这时候观众发现,文艺青年的戏反而接不住这个长卷美学,叙事内容单薄做作,长卷的舒展也无补于事。

把写意的长卷美学直接换到实景的问题,在电影结尾的另一个镜头得到了解决:镜头依然是平移的,有些人在水边,有些人在林间,有些人在山腰的廊亭里……这里不是用移镜头来叙事,而是用它来呈现一种状态,高度集中了状态时,长卷美学的有效性出现了。那些人物就像古画里的渔人樵夫,像山道间的行人,亭子里下棋的老翁那样,他们安然地处在这个空间——与时间的缓慢流动里。

我还喜欢导演一种自高而低拍下去的长镜头,从远景空镜开始,从林梢掠过,拍下去,然后看到山道间,房舍里,种种情形,人就像鸟雀般栖居在世间。

在山水画里,不是没有人的,只是人很小,山水画的世界观,是一种自然很浩渺、人很微渺的世界观,但在这个世界里,人是可以得天地之气品四时之韵的。在山水画里,人只有状态,没有故事。但是在《春江水暖》里,导演是要讲每一个微渺的人的故事的。所以长卷美学,只能是很节制地一用,不然就是对黄公望不切实际的过度仰仗了。

5、织物

《春江水暖》接的是台湾电影新浪潮的文脉,侯孝贤、杨德昌……乃至李安。映后有个观众问及电影中长镜头是否受贾樟柯电影的影响,顾晓刚答,亚洲电影侯孝贤的影响是很深远的,比如贾樟柯,比如是枝裕和,因此彼此之间也都有一些相似之处。言下之意,他更直接受影响的是侯孝贤。

正如山水画的本质是世界观一样,侯孝贤的长镜头也是世界观,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东亚的文化传统,外有儒,内有法,避世可修道,纵情可任侠,而这些传统,思想传统,文学传统,它既与当代是“隔”的,又潜藏在文化基因里,侯孝贤是台湾新浪潮中既特别面向历史(无论近与远)的,有家国之思的,比如《悲情城市》、《海上花》、《刺客聂隐娘》,但又是接到最普通平凡的人生里,比如《童年往事》、《风柜来的人》——在一个相当大的时空尺度里观看“世间”与“人生”,并在保留了个体感受的前提下,产生一种浑远的“悲悯”的情怀,这是侯孝贤的东方美学。

但在面对台北的都市生活时,侯孝贤不如杨德昌有效——东方式的“悲悯”,与西方式的“社会批判”很难兼容,也与工业化与后工业化时代很难兼容。侯孝贤的电影里更多的是远景空镜,杨德昌则更在人际间辗转。那我们回到师法台湾新浪潮的顾晓刚时,也可以看到他也有很多的远景空镜,而故事也在人际之间。

余家四兄弟的故事,无非是婚丧嫁娶,年迈的母亲由谁来养护,成年的子女如何找到合适的人家。这个故事稍稍拍得平常,就是八点档电视剧,而这个故事拍成了,一个因为编剧在戏剧性上是节制的,另一个因为非职业演员给到了非常好的,生活的质感。导演从他们原来的身份与性格出发给他们以相应的角色,而他们的“本色出演”给出了真正的富春江畔小城生活的图景。反而三个职业演员(顾喜、小江与母亲)在电影中显得格格不入,从口音到举止,他们都显得不像这一家人,不像这一个地方人。——这不免让人想到《悲情城市》中侯孝贤让梁朝伟演一个哑巴来回避他的口音问题。因为这些导演的亲戚们的出演,这个电影成为一个真正的植根于现实之中的电影,他们的形象与生活环境、地理位置是嵌合的。

《春江水暖》有一种织物般的质地。有时是镜头的剪辑,对同一个空间的两组人物的处理:山道之间一边是两个初相亲的男女走上去,另一边是两个谈起了心的男女走上来,两类不同的人与不同的言谈风格相映成趣,又在同一个空间里将隐将现,让人感受到这个空间的包容性。有时是一个长镜头,像是穿针引线一样,比如片尾从户外转向室内,在拆迁的废屋里穿梭的镜头,最后落到荡然中的一点遗存,轰鸣前去的时代中拾读的一点顾惜。再有些围裹着人物的长镜头,给了最朴素的人郑重的跟拍与特写:二哥带着妻子在夜市小摊上买了条红围巾的这个镜头,真是温暖极了。

这是顾晓刚的才华所在,他有一种类似于编织的天赋,最后成就出一种绵密坚实的叙事,并且在绵密里他不是不留白的,春夏秋冬,这个电影的节奏是跟着四时走的,这让人想起是枝裕和,《海街日记》、《小偷家族》,都是四季流转的电影,而《春江水暖》里母亲去世后的那场戏,也显然借鉴了《步履不停》,把告别拍得生生不息。

如果说对于顾晓刚还有什么疑虑的话,只能说从他的电影里,看得到他对家乡实在太爱,而对人物抱有的理解与温情如此之多,以至于他的现实主义,给所有人都尽量安排了善意的结局。这使他的电影会因为某种“批判性”的不足而欠缺深度。杨德昌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他的揭示与剖析。

这部围绕着母亲养老问题展开叙事的电影,也让我想起前几年得过FIRST电影节最佳电影的另一部影片《喜丧》,背景是中国北方,用一种近乎纪录片的语言拍成的这个电影情节极其悲惨,母亲最后在几个儿女家流转一圈后,无人赡养,孤独死去。是一部非常冷冽的电影。两片对照,也可看出南北电影气质之大不同。

6、虫洞

说起FIRST电影节,《郊区的鸟》也在这个电影节上得到了最佳影片奖(比《春江水暖》早一年),是杭州新浪潮最早的一朵浪花。

与《春江水暖》、《漫游》中明确的地理定位不同,《郊区的鸟》给到的是一个含糊的概念:郊区。郊区意味着偏远也意味着拓展,意味着自然在退后,楼群在兴起,意味着崭新的小区,也意味着拆迁的废墟。这是个很容易被指引向前现代—现代的社会发展进程的空间,但在电影里,线性叙事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平行时空,以及将二者连接在一起的虫洞。

在电影里,有两个时空,一个是孩子在游戏与寻找,另一个是成年人在勘测,它们可以理解为过去时与现在时,但是当二者被并置并连通时,过去与现在像是互为依存的——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没有现在,也没有过去。这两个世界的区别是什么呢?孩子们没有目的性,他们在他们的漫长空旷的童年里游荡,最后他们建立起一个目标,去寻找一个没来上学的同伴,这个过程也依然是散漫的,不停有队友落下,最后也没有达到目的地。他们与这个世界形成一种摸索式的关系,他们进入树林、穿过芦苇、躺在草地上时,自然浸染着他们,他们也学习知识,进入体制,但教育体制在20年前尚显宽松,没有对孩子的时间与天性进行严格的管理,他们更多地去摸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谁喜欢谁,亲密关系的建立,以及亲密关系里的经济与权力元素。他们组成了一个小乌托邦,这个小乌托邦并不完全平等友爱,也有争吵与妒忌,但是他们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一起成长着,还没有成为这个世界的侵略者,而依然对这个世界抱有天真的好奇惊诧时,这个小乌托邦显得温柔清新,并且带有一种不自知的伤感。富家女孩拉起玩具小提琴、贫家女孩带一只小狗回家、男孩困惑地研究鸟蛋、甚至两个男孩一起盖着被单睡觉时……都有一种淡淡的伤感,那是一个失去的乐园。

而成年人带着测量工具进入郊区。在观测镜头里,人是中心,周围景物都散射虚化,像是物质性的逃遁。改造这个世界,实现某个功能——即便在条件不合适的情况下,也以实现功能为优先。在童年部分充满着“灵气”的对照下,成年部分显得刻板、僵硬。同样有一个团体,这个团体没有了小兽们嬉戏时粘在一起的亲密感(有一个成年人们也躺在草地上睡觉的镜头,他们各据一个方位,像是互有结界),他们是“同事”,一种外在联系。即便是成年夏昊与燕子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暂时性的亲密关系,这种亲密也并不真正深入。

在《郊区的鸟》里,李淳与黄璐的表演遭到批评,比起孩子们自然的表演,他们的表演显得疏离,人物也显得单薄,难以令人共情。但是这不是仇晟的原意吗?与其说仇晟在镜头形式上继承了洪尚秀,不如说他在精神状态上继承了安东尼奥尼。但成年人的这个部分,过于观念化,比如片尾小狗出现,把大家带到了路面塌陷的大坑前,这时观众看到是构图,是一个静照式的视觉性总结,而不是叙事,是人物的真实具体的反应与可能的情节发展。观念在此走向了形式主义。也就是说,成年这个部分缺乏质感,质感是生活的现实上升到作品的真实时,观众可以凭借经验共鸣的东西,也许在此处,对观念的传达企图抑制了现实感。

与现实感的薄弱相对照,这个电影也确乎有一种“科幻感”。科幻电影是更观念先行的电影,在科幻电影里,“人类”比起“人”成为更常见的主语。《郊区的鸟》的科幻感不仅仅在于一些情节或语言方式,更在于它的主语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类”,这个电影中的两个小团体,他们就像是代表了某一阶段的人类,在某一时期的状态。

7、电影之眼

在两个时空里,导演设计了种种联系,但是又不让这联系过于一一对应。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当人类开始测量时,他们已失去乐园,当人类自觉于自身,并将自身作为尺度时,人类已失去了空旷的世界,被局限于有限的空间。电影里,酒店的走廊与房间成为成年人的主要活动场景,鸟鸣是手机设置的声音。在追求美丽新世界的路途中,人类建造了一个又一个废墟,就如本雅明所说:“面对废墟,被大风吹向未来。”

当仇晟在电影里试图呈现的是这样的世界图景,或者说试图在电影里建造起这样的世界图景时,他既怀着一种感伤的对照,一种返回的渴望(在电影的最后,成年的夏昊又回到林中,用小溪流的水洗脸,与朋友躺在草地,说着方言。有趣的是,和他一起重返的是一个同事,而不是恋人,爱情是电影中一种对集体的破坏力量,友情更具备乌托邦的美感);同时,又有一种隐秘的,建构的成就,索引的乐趣。

这个电影虽然主题严肃,却带着点游戏的性质,孩子们大部分时间在玩游戏,大人也有一个玩游戏的段落,而平行宇宙,时空交错,也像是个游戏。当望远镜从一个时空跌落到另一个时空,色调变幻,音乐迷离,几乎就像是游戏中解锁了一样道具。导演用视听语言来组织这个游戏,就像一个填字游戏的制作者,留出暗示和空白,并且不给予所有的答案——每个人得到的答案是不同的,因为可资对照的经验,可资探讨的观念,每个人并不相同。文本的开放性,并不只体现在结局,更体现在过程中,留出多少可以进入的缝隙——与“缝合”得特别完美的叙事,给观众一个白日梦不同,《郊区的鸟》让人不能轻易入梦,而在现实与梦,在物质性与语言,在叙事与观念之间,每多徘徊。拍什么,为什么拍,怎么拍的这些问题,都像是建筑的承重结构与管道处理并不完全隐藏,而部分裸露,让人不能不去思考。

在童年与成年,在时空的平行与连接这些重心之外,这个电影还有一个重心是关于电影本身的。电影如何本身成为一个虫洞。片尾的地下隧道里,有孩子们的涂鸦如史前壁画,地下水渗透的声音如时针,那一刻,我们存在于一个重叠并置的时空里。隧道的幽暗、幽深,是一个虫洞的天然喻体。而与隧道相近似的,是镜头。镜头在这个时空里截取了一个圆柱体的视域,也如同一条隧道,一个虫洞。从观测器的镜头望出去、从望远镜的镜头望出去——电影中多次给到圆形构图的画面,这是电影之眼,是它对时空,进行观察、呈现与建构。电影的最后,成年夏昊用望远镜望向密林深处,孩子们列队走过,这一瞬间的感动,既是对时间的致敬,也是对电影的致敬。

与祝新探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不同,仇晟的问题更倾向于“我们是谁”,“我们要往哪里去”,但这个问题终归无解,对现实机制的不信任,只能转向对童年情境的心理陷落。电影是一个美妙的工具,将时空扭结,对接起陷落与慰籍,但如果平行时空如永恒的巨大蛛网,那么在无限的时间里,对世界的摸索与观测,在世界中的游荡与着落,那些偎依,那些忧惧,都只成为审美的客体,而行将失去本体的意义。这是《郊区的鸟》的危险所在,电影之眼成为主宰,时间的谜题飘散风中,人类最终在某个甜美的时空情境中找到栖身之所,如同郊区的鸟。而这鸟声,是自然的?还是模拟的?数字的?

8、在路上

在此时此刻谈论“杭州新浪潮”,我们就像是才抓了三张牌,就想赢下这一局的赌徒。它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面貌,虽然彼此之间的区别一目了然,却也有可总结的共性——他们的经验里没有太多物质与精神过于匮乏带来的紧张与创伤,他们的电影指向审美与哲学,都尽量真诚地对待自己的经验。在电影诞生有一百多年的今天,年轻的创作者往往在迷影文化中成长起来,这三位导演的本科专业都不是电影,但他们在观片、拍短片、参加创投、参加影展中完成自我的教育,成为一名电影作者。

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视听产品与消费品已如此丰富,成为一个电影作者,几乎可以与成为一个诗人类比。站在流量经济与消费主义的反面,寻找那些真的与深的东西,需要更沉潜的体会与更主动的思考来对话的东西。在杭州新浪潮的这些电影里,共同地有一种诗意,对空间与时间的感知,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感知,对内心的感知,最后形成的是一种流动的,叙事中的“情境”。

在郑陆心源的《她房间里的云》中,我同样能感受到这种情境,这种对真与深的求索,相比起对于地理环境的依赖,她更大胆地直接剖析个人的内心。这个关于年轻女子回到家乡的故事,呈现出杭州更城市更市民的一面,她如同一个在家乡流浪的人,身心皆难以找到安定感,电影将安定感的缺失,将压抑与迷茫,痛心与痛哭,表达得极为准确,可能因为这个电影毫无自恋的痕迹,而有隐藏的批判与女性的自省。

当郑陆心源带着她的初剪版到我家,我和阿波(一位诗人)和她一起看完这个电影,在狭窄的阳台上讨论(确实是讨论,不是聊天),我们都被这个电影打动,同时又认真探讨一些细节的看法。我们抽烟,喝加了蜂蜜的威士忌,阳台上的盆栽桅子花,在幽暗的地方开着白色的花。

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也很像电影中的一幕,它属于“杭州新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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