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有多少家庭被病毒劫走幸福生活?别怕 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
又是一夜未眠。当我和儿子宅在宁静空荡的汉口大江园南苑——步行距离重疫区华南海鲜市场3300米,清晨半梦半醒或睡梦正酣时,51岁的妻子已戴好两层口罩和护目镜,穿好雨衣,戴上一次性手套,骑着自行车逆风行进于空落落的街巷,赶往疫情风暴眼中的市六医院上班了。
作者:袁毅
插图 耿争
继正月初一、初五、初九、十二、十四、十六、十七、廿一、廿四骑单车到医院值班战“疫”,正月廿五,妻子一大早又义无反顾地前去。她供职的武汉市六医院早已成为抗击新冠肺炎的发热定点医院。
作为医护人员,妻子身处抗击新冠肺炎前线,除飞沫、接触、粪口、无症状感染者传播外,现在又是上海卫健委确定冠状病毒能气溶胶传播的严峻时候,她穿着自制的防护服——网上抢购的3M口罩、我治眼疾洗澡用过的防水眼镜权作护目镜、平时骑行遮挡风雨的雨衣和医用帽子,就这样“武装到牙齿”地频繁穿行于医院电梯、通道和几个科室,运送供应医疗用品……儿子一再担忧地跟我唠叨:“妈妈她们医护人员很危险呀!”
仿佛为了减轻家人担心,大年初五和正月廿一,妻子特意拍摄午餐领到的盒饭,发在袁家微信群里,说是盒马生鲜捐送医院的,荤素搭配,吃得好且饱,防护也安全。
每次值班那天,妻子还会顺路到武商量贩店或中百超市,采购果蔬、鱼肉、蛋奶等必需品。既要保障宅在家的我们不致断炊,也要不给城市添乱,所以她每次都倾尽全力采买,大包小包地挑选,然后排队、扫码付款,不坐电梯,而是爬走步梯,拎上家门口时,常累得直喘粗气,还不让我们插手。一听到脚步声,打开房门,我便要对着她浑身上下和食品外包装喷手消,一切完毕后,妻子再把生鲜食物一一拎进家中。这已成为我们身在重疫区必备的生活程序。
武汉封城,时间熬到18天,生活补给眼看断档,妻子冒着感染风险采购几次后,在我们父子强烈要求和建议下,她想方设法进了小区网格群推荐的团菜群。在网上订套餐,团购搭配好的蔬菜肉蛋等。
次日,26岁的儿子像妈妈那样也全副武装,去小区大门口和5栋两处去取送达的套菜。儿子告诉我,小区中间大门岗亭有一个保安,对着每位进来的业主额头打红外枪测体温,小区外面平时很热闹的江大路上没啥人,只有两三位送菜的快递小哥,戴个医用口罩焦急等待业主取菜。看到儿子穿自制的雨衣防护服,送货员还很讶异:“大晴天怎么还穿雨衣?”
封城这些天,刷朋友圈,每天都有许多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悲欢离合。尤其看到我朋友的武大同学常凯导演的临终遗言:“除夕之夜,遵从政令,撤单豪华酒店年夜宴。自己勉为其难将就掌勺,双亲高堂及内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触。殊不知,噩梦降临,大年初一,老爷子发烧咳嗽,呼吸困难,送至多家医院就治,均告无床位接收,多方求助,也还是一床难求。失望之极,回家自救,床前尽孝,寥寥数日,回天乏术,老父含恨撒手人寰,多重打击之下,慈母身心疲惫,免疫力尽失,亦遭烈性感染,随老父而去。床前服侍双亲数日,无情冠状病毒也吞噬了爱妻和我的躯体。辗转诸家医院哀求哭拜,怎奈位卑言轻,床位难觅,直至病入膏肓,错失医治良机,奄奄气息之中,广告亲朋好友及远在英伦吾儿:我一生为子尽孝,为父尽责,为夫爱妻,为人尽诚!永别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真是肝肠寸断。
当然也第一次知道,自己和家人的身体无小事。我平时就体弱多病,终身每天服药七种,这段时期,在家用手机和线上采写抗疫新闻稿件,咳嗽、流鼻涕、头痛、腹鸣、胸闷、腹泻等症状,不断地颠来倒去,有几天量体温达37度、37.1度、37.2度,心里咯噔一下,家人全吓坏;儿子也掉链子,腹泻一次,但这样的小病小痛哪敢上医院?
每次风吹草动,妻子都火急火燎地打电话咨询医院同事如何对症用药,到药店买药也是如临大敌。网购的治肠胃、盗汗药品,得由跑腿的快递小哥送到家门口,我隔着家里防盗门,与戴口罩的快递小哥对话,让他把药物放在门边,等他下楼了,我再开门取药物,并消毒装药的袋子,稍后用微信付款给他……这买药、吃药、治愈的全过程,也让人提心吊胆,因为我在《武汉晚报》的退休同事陈自谦夫妇就是感染了新冠肺炎而不治身亡。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加缪《局外人》开头惊世骇俗的几句话,这时特别让我感同身受。因为正如“局外人”莫尔索一样,我这个“局外人”,也是在封城隔离期间,从微信群和朋友圈中,得悉这位退休编辑、楚才评委陈自谦夫妇过世的噩耗,从陈自谦遗孤陈迟所记录的《一个武汉女生的真实日记》中,我又获悉,短短20来天,陈迟痛失三位至亲:父亲、母亲和舅舅,她也不幸染病……这份日记很多人转发,其中有这样的细节:“我安慰他想办法转院,他挣扎着坐起来整理好包包,抱着包包问我还要多久!天哪!其实联系的医院说不收!不收!不收!他像个孩子一样问我还要多久?我没有能力救他,我是个废物啊!谁来救救我爸爸啊?我只能跪下来求这个世界了!”由此可见当时的武汉公用医疗资源多么匮乏。在武汉战“疫”,几乎每个武汉人都有一本识大体、顾大局、遵从政令的生命挣扎账单,也都有一本逆风而行、奔波操劳、焦虑忧惧的求生存活账簿。
我和陈自谦在副刊部共事过一段时间,他是良善、谦逊、本分的好人、实在人;后来他到晚报9楼的机要室工作,我采访出差开介绍信盖公章,总要麻烦他,他也是一脸和气,轻言细语。退休前后,我们每年在一起评审楚才作文竞赛的试卷,从初审、复审到终审,他都是勤恳踏实地评判阅卷,休息时我们偶尔交谈几句,也是谈文章谈时事谈报业谈家庭,契合投缘。去年底,我因眼疾4次手术没参与楚才评阅,某天在报社食堂吃午餐时,碰到过陈自谦和一拨评委来改楚才港澳台考生卷子,跟他打了声招呼,没想到竟是最后一面。长歌当哭祭老陈,惟愿他感染新冠肺炎的女儿顽强地活下去,挺过这一关。但非常时期,我也无法给这好人送最后一程,只能在微信微博中表示悼念。网上曾见一句,“成年人的悲伤是安了消音器的。”在这种大灾难面前,我们武汉人隐匿的悲伤、心痛、愤懑,也是安了消音器的。
被病毒劫走了万家灯火、合家团圆的幸福生活,武汉人再咂摸林语堂的名言:“人生幸福,无非四件事: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讲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会觉得平白如话,大有深意。
再说回我。我所身处的小区,16日从业主qq群里得知我们大江园社区确诊26例,疑似11例,用极目大数据风险预测,我们小区属于中高风险级别。以前有3个门供业主出入,小区封闭令施行后,关闭了左右2个门,只留中间大门进出。小区保安24小时值守,把关。每家一个人三天出门一次,并测量体温……经历了那么多阴阳两隔、命悬一线的大疫悲剧,业主们大都能配合。我所在的楼栋这个单元,两位有基础疾病的高龄患者,居家隔离了十几天,2月14日终于协商安排住进了医院,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封城第25天,经过一个昼夜的风雨大作和鹅毛大雪,武汉出了大太阳。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儿子焦灼地问我:这样隔离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我脱口而出:这要问老天爷!随即又坦然答道:尽人事以听天命!
尽管同处疫区,小区的鸟类在红梅盛放的树丛间,仍自由来去,叫得欢畅。儿子说:以前我们把鸟类关在笼子里,现在我们人类反而是被笼子困住的鸟类。人类和鸟类身份互换的当下,才让人充分理解了自由翱翔的鸟类为何不喜爱笼子,以及被关进笼子的悲惨境遇。
所谓人类命运共同体,说到底是人类与星球上各类物种、大地上万物生灵和谐相处、彼此尊重的共同体。经此一疫和之前的SARS,人类交足了学费,要长点记性,学会敬畏大自然、尊重大自然,不要那么快就遗忘了那么多生离死别、经济损失惨重的血泪教训。
心里默念着这些,再瞟一眼飘窗的窗台下,小区园中那5棵红梅和2棵白梅,竟然绽放得如霞似锦,生机勃勃。
这是大自然的春天。而我们的春天真正来临时,我想遭遇苦难、劫后余生的武汉人,都会摘下口罩,好好地拥抱。
写于重疫区汉口大江园南苑
(原标题:武汉战疫中的我们仨 )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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