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互动丨头条大赛(第7季)丨金黄的稻田
金黄的稻田
李晓
1683亩,这是1981年我们村的稻田面积。
这数字来自村子里宋会计账本上的数字。宋会计的阿拉伯数字写得流利,字体微微向前倾斜,带一点想象力看它,就是金黄稻田上一排喜悦飞起的鸟儿。那时节,体态颤颤的谷穗如临盆孕妇弯下身,风起时,稻穗摇摆起伏如浪,有一只蜻蜓稳稳站立稻叶上,透明羽翅似薄裙附身。
在四月的天光云影下,秧苗刚从育秧的田里连须拔起后用稻草挽成把,田埂上的农人往田里抛下秧把,呼!呼!呼!这是秧苗在空中飞的声音,它以这样优雅轻盈的弧线姿态下落,再次奔赴泥土云雨一样相亲。躬身而立在水田里的乡民们,熟练地接过秧把,一步一退地插秧。站在田埂上,望一眼插满了秧苗的水田,宛如绿色画布铺满了大地,乡人们目光清亮,肺叶舒展。
一粒米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它在土地的母腹里经历了秧苗分蘖期、幼穗发育期、拔节孕穗期、抽穗开花期、灌浆结实期······秋收时节,经历了三个季节风雨雷电的稻子隆重登场了,从稻田里漫过的谷香,溢满了整个村子。
我的二爷爷,一双长眉下面相威严,遇到稻谷开镰收割前,我就看见他平时锁紧的双眉忽地拉开,眉开目阔的二爷爷咧嘴笑了。二爷爷背着双手,脊背一耸一耸着在稻田边出没,他在喜悦地巡视着一个丰产年的到来。二爷爷的声音在村子里的风中飘荡:“要吃新米饭了喽,要吃新米饭了喽!”有一年秋收后的黄昏,我看见花白头发的二爷爷,坐在门槛端着一碗白米饭,神情庄重,每吃上一口米饭,他就望一眼天。这时,天空突然传来隐隐雷声,我看见二爷爷慌忙放下饭碗,双腿跪地,朝天空的方向接连磕了几个头。二爷爷说,人能吃上一口米,得感谢老天爷的照顾。那年,二爷爷的棺材入土时,请来的道士嘴里念念有词,在米袋里抓起一把米抛向空中,大米雨点一样落入二爷爷的墓穴里,尔后,我的几个堂叔跪在坟地边,双手伸向背后,把衣服扯起如兜状,接受道士抛洒下的米粒,寓意代代享用父辈留下的衣禄。
1981年,我们那个村子里的水稻,亩产只有400多斤。1983年,包产到户以后,用上了“汕优63”的杂交稻种,亩产达到900多斤了。那一年秋天,我经过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炊烟下,都是新米饭在锅中咕嘟咕嘟声中漫起的米香。奶奶在柔声柔气唤我,孙啊,去屋后地里摘一个南瓜回来。我飞奔跑向屋后地里,在藤藤蔓蔓中看到了一个扑满了粉的老南瓜,南瓜上鼓凸着疙疙瘩瘩,奶奶说,这种丑瓜粉汁重,最适合做南瓜干饭。奶奶用罐子里的老猪油在铁锅里翻炒切成小坨的南瓜,猪油的沉香在院子里窜动,有人打起了喷嚏,有人咽下了口水。奶奶把煮成半熟的新米饭铺在南瓜上,盖上竹锅盖,柴火灶里,一个老树疙瘩燃烧中发出噼啪一声响,奶奶说,这是柴火在笑,有亲戚要来。果然,暮色中我一个表叔提着一篮子用新米做的米豆腐来了,豆腐上盖了一层荷叶,清香扑鼻。金色南瓜与乳白大米是绝佳的搭配,它赋予了一碗米饭的灵魂。一家人与来走动的亲戚们吃上几碗南瓜饭,肚子里有了一个季节的饱饱满满。奶奶说,亲戚是越走越亲,南瓜饭是越吃越香。
1987年,我离开村子到乡里工作那一年,正是村子里收割稻子的季节。村里汉子们担着收割后的稻子,闪闪悠悠地快步走向打谷场,乡人们抡起臂膀,把稻捆在石磙上击打,谷粒飞舞中,落在地上的稻子渐渐堆码得高过了膝盖。村里的人给我送行,就是用布袋给我装了满满一口袋新米。给我送新米的一个老乡,刚从村子里的打米房出来,他眉毛上还沾了一层米灰。
离开村子30多年了,每到秋收时节,乡人们都要给我送来村子里的新米。吃上一口村子里的新米饭,感觉五脏六腑里都经过村子里的山泉水滤了一遍。我也一趟一趟回去,特别是在秋天,我喜欢站在高坡上,望那如海浪一样翻滚的稻田,它抚慰着我在城里的一些空落与荒芜。
前些年的秋天,站在村子里的高坡上俯瞰,往日深植在心的稻浪滚滚景象不见了,因为在春天,那以田为纸、以犁为笔、以水为墨,牛与人一起挥毫泼墨作画的情景也退出了记忆天幕,农历24节气里的农耕图画,在乡土田园上日渐褪色了。我们村子里的稻田,随着外出务工与进城居住人群的增多,稻田里的杂草肆意疯长。
我在城里也种着一块灵魂的稻田,以传统农耕方式的缓慢守拙。一个一个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文字,就是一粒一粒稻米的芳香。与我内心接壤的地方,它是我故园的稻田。
我一度埋怨过村子,埋怨过乡人,他们为何没站在原地等等我。冷静下来一想,或许我也自私刻薄,时代在滚滚向前,为什么故园田地,还要以旧日面目呈现于我。
但像我这样,为田园的荒芜、种粮人的减少而心事沉沉的人还真不少。今天的闪电,还能照亮那一片稻田吗?4年前,我老家村子里的一个儿时伙伴,他在城里被称作姜总。姜总回到村子里,把没人耕种的稻田都流转承包了下来,种上了瓜果蔬菜。姜总还特地留下10多亩稻田,种上了传统的水稻。
去年秋收时节我回村。月光下,我和姜总坐在田边,皎皎明月的清辉沐浴着稻子,他从稻苗上掐了几颗稻子送入嘴里一咬,清脆之声中听他在说,熟了,熟了。这声音在缥缈月光下,恍若看见我那些匍匐在稻田边的先人模样,他们在秋收前也这样掐上一粒稻子送到嘴里一咬,喜滋滋地说,熟了,熟了。血脉,在故土田园里延续着。
如今站在田坎上,或许,我们应该给予传统乡村更开阔的景象。前不久,我回到村子里,姜总他们一批人,在勾勒的乡村振兴图景上,我听见寂静土地苏醒过来,再次迎接丰收的拔节之声,那踮起脚尖的风,正漫过一片片田园。
(作者单位: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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