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读唐诗之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小时候喜欢秋天,肃杀,萧索,有种凌厉的刚猛之气。秋后要问斩,秋后要算账,都是需要勇力,作践人命的勾当。春天要万物生,生命在萌动,古时候人命的折损率太高,体力劳动又太艰苦,人命不免显得太脆弱。到了春天所有压抑的欢快都被释放出来,春天的诗就特别多,那么多从哪看起呢,不如从杜审言开始看。
下图是百度上提供的杜审言之画像,讲真的我觉得说他是韩愈柳宗元苏轼什么的都没问题……为什么看起来都一样……
杜审言是杜甫的祖父——这个介绍充分说明了子孙争气这件事多么重要。杜审言也是个诗人,诗才还很不坏,胡应麟说:“初唐无七言律,五言亦未超然,二体之妙,实为杜审言首倡”,这是肯定了他在诗歌体例和审美上的贡献,杜甫有过“诗乃吾家事”的句子,说得当然不只是自己,而是说杜家,杜审言在当时就已经以诗才著名,但是杜审言的才气满盖不住他的另一项才华,就是俯视他人。对,我们印象中敦厚谦和的“老杜”杜甫,他的祖父杜审言是一个性格狷狂,出口从不知检点的才子(不知道家族遗传是怎么遗传的),和他的名字“审言”真是相去万里,这一段轶事可以参看王爱军的文章《杜审言,狂傲到极致》,里面有非常细致而欢乐的描写。
今天说的是《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这首诗,先看看全文: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读古诗题目非常重要,诗歌的题目一般会透露时间、地点、人物、事由等等这些重要的信息,尤其是那些很长的题目,对理解诗歌有着非常大的帮助。《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和就是应答,唱和,民间有对歌,你唱一首我和一首,也是礼节,也是情义,唐朝人写诗唱酬的非常多,很像发微信问好拜年祝贺生日,你要是不回复,总觉得情面上不是太周到。好朋友之间有唱和,比如王维和裴迪的唱和应答就非常之多,这是情义;宾主之间也有很多唱和,这是礼节。题目说“和”,意思就是别人写了一首,杜审言来唱和一下,原作是谁呢?就这是个晋陵陆丞。
晋陵是古代地名,是今天的江苏常州,陆是姓,此人是和杜审言一起去游春的人,但此人不叫陆丞,丞是官名,也就是县丞,县丞是多大的官呢?比一个县里仅次于县长的官职,听起来似乎也不小,但是根据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的记叙,唐朝的县丞有职无权,形同虚设,衙门内的刀笔吏都可以欺负他,实在算不上有什么地位。也就是说,和杜审言一同去游春的人,也是一个工作上没有什么成就的同僚,一个姓陆的县丞。早春,点明了时间,游望说明了事由。仅仅是题目就提供了大量可靠的基础信息:杜审言和一位江苏常州的县丞一起在初春去郊游,回来陆先生写了一首诗,杜审言唱和了一首。这就是这首诗的由来。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这一句的独字是文眼。大家一起就郊游,只有他自己对全新的季节和气候感到惊异,而他又是宦游人,也就是离开家乡的出来做官的人,年轻时看新鲜事,当然满心的高兴,而身份不同感受也就不同,他的这种“独”就凸显了在这初春时节热闹的游春之中,别人不会有的孤立感——这是异乡的春天。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这两句成为千古名句,在一个窄小的“新”字至上突然展开阔达的图卷,海,江,云霞,梅柳,天光,春色,仅仅十个字铺陈开变幻多姿的景色,生机勃勃的云蒸雾绕,千娇百媚的梅花柳花,真是让人看不足。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两句则由前面的大场景迅速切换到近景特写,有梅树柳树上的小鸟,有江有海上的浮萍,花红柳绿,鸟却是黄色的,水蓝水绿浮萍也转绿了。但这二句中最难得是动态,一个催,一个转。暖融融的温度促使小鸟开口唱歌,明媚的阳光照在浮萍上,让它们慢慢变绿了。更可爱的是,这句还带着声响的,黄鸟在红花绿叶间穿梭鸣啭,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最后一联回顾到人,只写景不写人就落了下乘。首联写了一个宦游人的劈面感受“偏惊”,带着这样的惊奇惊喜看到了江南的春色,他是什么感受呢,“思归欲沾巾”。唐朝人似乎完全不介意在诗歌里哭哭啼啼,送别要哭,相思要哭,见友人又哭,游春也无法不哭。哭的含义最多,最难解释,千言万语只能洒泪。
古诗有伤春的母题:春天太美好,所以遗憾它终将逝去,这个逻辑和日本对晚樱的情感是想通的。杜审言在这里最重要的不是伤春,而是思乡。但是一个宦游人,离家做官是常态,为什么思归呢?归是归哪里呢?是家乡吗?杜审言是湖北襄阳人,后来迁去了河南,杜审言虽然诗名很高,但是事业不行,中了进士二十年,做的都是官,如果做京官也罢了,还有升迁的希望,可是偏偏是南下做了地方官,和他一同游春的朋友据考是他的同僚,也就是说杜审言那时也是个县丞一类的小官职,所以他的“思归”就不仅仅是思念家乡这么简单,而是北望长安,感怀身世。
唐诗好,因为它丰富,写春天可以写“碧玉妆成一树高”,这就像清新的一幅画,没有任何值得过度阐释的地方,它就写了一棵春天的树,写它摇曳的枝条,写它翠玉般的色彩,写它细细的新叶,也它千条万条的姿态,春天就这么美好,它所有的美好都凝结在一棵树上,它不诉诸于思想和内容,而仅仅就是形态。
唐诗那种灵动的,生活气息浓郁的,对自然的感知,对感官的充分调动和尊重,在任何别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充分的表达过。但是春天也可以写得复杂,写棏沉痛,写得千回百转,就像这首《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它写出了一个中年人心中的春天,饱含希望,又有挥之不去的黯淡。北方的春天也来了,人到中年,剩下的春天无非二十三次,祝诸君忘却身外无穷事,但尽身前有限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