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文章与四时风物的羁绊:从《读书百宜录》说起
读书有时,亦须有地。善读书者,则觉一切声色货好之处,无不可于书中得之也。试作读书百宜。
这一段,即为张恨水的《读书百宜录》的开头。
讲了啥?
其实就是在论述,你眼中饱览的花木江海,山川明月,都可以从书中找到,你读过的文字,必然能让你想到你曾经看过的风景。
秋窗日午,小院无人,抱膝独坐,聊闲枯寂,宜读庄子《秋水篇》。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秋水篇》由《河伯与北海若》、《庄子与楚臣》、《庄子与惠子》等数篇构成。
讲了啥?
《庄子与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超然物外,行止由心。
《庄子与楚臣》说,宁生而曳尾于涂中。活了三千岁的神龟,是愿意丢掉性命,把龟甲留在朝堂让人占卜,还是更愿意逍遥自在,拖着尾巴在泥沼中爬来爬去?
菊花满前,案有旨酒,开怀爽饮,了无尘念,宜读陶渊明诗。
饮酒(其五)·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种豆南山,带月荷锄,采菊东篱,门对南山,陶渊明与明争暗斗、门阀倾轧的时代背景格格不入。
每个人,也都需要有那么一个精神花园,容得下片刻的冥想,片刻的天真。
黄昏日落,负手庭除。得此余暇,绮怀万动,宜读花间诸集。
更漏子·温庭筠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华灯初上,人语渐息,花香正浓,月影方媚。
良辰美景,争耐绮怀。
大雪漫天,炉灯小坐,人缩如蝟,豪气欲销,宜读《水浒传·林冲走雪》一篇。
在一个风雪天,林冲住进了一个破旧的茅草屋,却不知道这是一个阴谋的开始。
是夜,由于墙被吹坏,他只好拿着酒壶去打酒,以此来抵御严寒。
等回来时他却发现,小草屋烈火熊熊。
于是他冒雪来到了半山腰的山神庙,恰好听到了几个陷害者的对话。
等到天明时,雪地上只留还在冒黑烟的屋框,与数具尸骸。
偶感失意,颇感懊恼,徘徊斗室,若有所悟,即宜拂几焚香,静坐稍息徐读《楞严经》。
开眼见明,闭眼见暗。所见不同,见性不变。
未证言证,未得言得,是大妄语。
佛经,是很多人的慰藉。
它就像一捧花种,撒在有缘人的路上,于黯淡处生欢喜,于嘈杂处生清静,于拘束处生自在,于麻木处生慈悲。
于是《楞严经》就和徘徊室内,心生烦恼的人,结了缘。
银灯灿烂,画阁春温,细君含睇,穿针夜话,宜高声朗诵,为伊读《西厢记》。
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罗袂生寒,芳心自警。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
月明如画,清霜行天,秋夜迢迢,良多客感。宜读盛唐诸子一唱三叹之诗。
闻雁·韦应物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唐朝诸诗人的一唱三叹之诗,是无法被超越的。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清疏,明旷,一如初秋月色下的细细飞霜。
蔷薇架下,蜂蝶乱飞,正在青春,谁能不醉,宜细读《红楼梦》。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冗于琐务,数日不暇,摆脱归来,俗尘满襟。宜读《史记·项羽本纪》及《游侠列传》。
项羽本纪·司马迁於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义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於心乎?”
如何能够激发一个人被琐事消磨掉的热血?
那大概就是给他看英雄的故事。
当他感受着英雄九死一生的心跳,感受着侠客勇士舍生取义的胆魄,感受着良将马革裹尸的壮烈,他的血液,也就在这种凄怆的英雄浪漫主义里,滚烫了。
如果不能在现实里做一呼百应的英雄,那就做一做短暂的英雄梦吧。
淡日临窗,茶烟绕案,瓶花未谢,尚有余香,宜读六朝小品。
冬草赋·萧子晖有间居之蔓草,独幽隐而罗生。对离披之苦节,反蕤葳而有情。若夫火山灭焰,汤泉沸泻;日悠扬而少色,天阴霖而四下。于是直木先摧,曲蓬多陨;众芳摧而萎绝,百卉飒以徂尽。未若兹草,凌霜自保。挺秀色于冰涂,厉贞心于寒道。已矣哉,徒抚心其何益?但使万物之后凋,夫何独知于松柏。
这篇小品文讲的是枯草。
春夏时分,碧绿茂盛的草,漫山遍野,恣意生长。
寒霜已降,万木凋零,可小草还在寒风中傲然挺立。
能够耐寒的,何止是高大显眼的松柏?
能够傲寒的,又何尝没有默默无闻的小草,与平凡的人。
总有一些风景,是人们都曾看过的。
总有一些文字,能够激起人们暂时相似的感情。
而恰当的文字,遇上恰好的风景,就成了一时半会间,恰相逢好处无一言的心境了。
故而,锦绣文章与四时风物,就有了解不开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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