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特殊的镜子:《聊斋》
《聊斋》能够反映出当时社会的历史真实和社会生活的风貌,起到一种镜子的作用,这是与作者随时随地注意积累生活素材分不开的。清代邹艘记了这样一个故事:蒲松龄在写《聊斋》这部书的时候,每天早上,带上一大瓶茶水、一包烟,放在人们经过的大路边,下面铺上芦席,把烟和茶放到上面,自己也坐在上面。
看见过路的人就拖住谈话,请他们讲自己所知道的各种奇闻逸事。嘴巴讲干了就请喝茶,或者请抽烟,一定要人家畅所欲言才罢休。听到一个故事,回到家里便加工整理出来。这样,花了二十多年时间,这本书才得以完成。
对这个记载,有人不相信,认为是无之谈。我们也不想去考证其真伪。但它至少可以说明一个问题:松龄是十分重视生活素材的点滴积累的,在他那样的时代,他是尽自己的可能以其独特的方式“深入生活”的。
他在《聊斋志异·自志》中说,自己“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欢和人谈论鬼神。听了之后就会把它记录下来,书写成文章。久之,四方同人,互相寄邮筒,因此都聚在一起,所积益”。
可见,如果没有他这种持之以恒、锲而不舍的精神,没有“四方同人”的大力支持,《聊斋》是决不会有今天这样浩繁的卷铁和广阔的生活画面的。这一点,过去有很多人看到了如《聊斋》的主要评注者之一冯镇峦说:“此书多叙山左右及淄川县事,纪见闻也。时亦及于他省。时代则详近世,略及明代。
先生意在作文,镜花水月,虽不必泥于实事,然时代人物,不尽凿空。”《花朝生笔记》的作者说:“《聊斋》记事,多有所本,不过藻思之,点缀之,使人猝难辨识耳。”
他还举了《陆判》、《金和尚》为例证明《聊斋》“绝非杜撰”。还有一些笔记丛谈则更以生活中的故事与《聊斋》相印证,如说“《聊斋》所载易钗而弁之颜氏,即明代守桐城之直隶进士杨公尔铭之事”,(《春在堂随笔》)。
《聊斋》《香玉》一则,本于明即墨蓝侍郎游烟霞洞前之事也”,(《劳山丛拾》)等等虽不免有失之穿凿附会之处,但以之说明《聊斋》所作来自生活,反映生活真实,则是颇有说服力的。以为谈狐说鬼,了无对证,便可信口胡诌,那是根本不会懂得《聊斋》的精神的。
古人说:“世事涧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作家要创作,仅仅靠道听途说、蜻蜓点水式的搜集素材工作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还要靠自己在生活中深入地观察、体验。
蒲松龄在他自己的生活圈子里,他对世情、人物、环境、事件等的观察研究是细致、具体而深刻的。举凡中下层官吏的腐败,科举制度的害处,社会风俗的败坏,世道人心的险恶,他都洞若观火,了然于心。
所以,反映出来就能掌握得恰如其分,刻画得入木三分。冯镇峦说他“于一切俗情无不洞见症结,疑其心有七窍。”当然,所谓“心有七窍”完全是唯心之论,但说他洞察世事却是合乎实际的公论。
譬如,对于科举,由于作者几十年在这方面郁郁不得志,但又久久不能忘情,所以,对科场弊病,试官昏聩,士子心理等,都非常熟悉,写起来便能入肌彻骨,力透纸背。又如《聊斋》多写所谓“悍妇”,据说作者的嫂嫂就是一个“悍妇”,使他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歌于怀,因而写得也往往活灵活现。相反,对于他所不熟悉的人物、事件的描写,就不免有肤浅以至歪曲的地方。
对生活素材勤于收集,敏于观察之外,还要善于改造和运用。一个作家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又有高明的驾驭文字的能力,就能够把生活中一些看来很平常的东西巧妙地用到文艺作品之中,使之起到不平常的作用。蒲松龄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一个化平凡为巧妙的高手。
如同《狐梦》写狐女姐妹的闺房戏谑,《小二》写小夫妻的饮酒游戏,都是极平常的生活琐事,但因用得恰当,不但使作品充满生活气息和人情味,而且有助于人物性格的刻划,环境气氛的烘托。《庚娘》甚至把夫妻间“闺中之隐谑”也搬到文学作品中,用来作为在看不清人影的情况下夫妻相认的关键,使人不觉得亵,只觉得巧。
“新闻总入夷坚志,斗酒难消磊块愁。”蒲松龄在这里明确宣布,他的《聊斋》是历史书。他在许多作品后面,也学了司马迁的做法,来一段“异史氏曰”,把自己当作一个写历史一一只不过是“异”于正史的历史,而不是写小说的人。从作品中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来看,他这样说是当之无愧的。
那么,他为什么不采取像《金瓶梅》、《红楼梦》等现实主义作品的写法,直陈“史”事,直抒胸臆呢?为什么要采取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表现方法呢?这一方面固然是受到当时风气的影响。如鲁迅所说:“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文人虽素与小说无缘者,亦每为异人侠客童奴以至虎狗虫蚁作传,置之集中”。
这种风气对于生活于清初的蒲松龄无疑会有影响。另一方面,也受到材料来源的限制。因为搜集来的素材本身就是神怪色彩甚浓的神话或传说,只能在此基础上加工提高,却很难改弦更张,重起炉灶。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借此可以避免清初严厉的文字狱的迫害。作者的这种苦心在《自志》中是有所表示的。
他说:自己在昏暗的灯下,坐着冰冷的凳子,写成这样一部“孤愤之书”,表示有所寄托,已经足以悲伤了。但是,像李白、杜甫那样的知音,还不知在哪里呢!不是更可悲吗?
因此,我们切不可将《聊斋》看作是一部荒诞无聊的书,更不能当作“封资修大毒草”或“黄色书”,也不能当作只供茶余酒后消遣的书。那样,就未免愧对古人、有负作者的一番苦心了。这就是为什么把《聊斋》称之为一面镜子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