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清明特稿 · 怀念雷雨先生
作者:王胜观
写在前面
中学同学吃饭,有人说:你不是写过一篇纪念雷老师的文章吗?清明节快到了,你可以贴出来。
雷雨先生是晋南名师,学生成千上万。先生曾经在洪洞中学、解州中学、运城商校等地从教50年。2011年9月不幸去世。
清明时节,天地明净,草木芳华。多么美好的一个季节。
不过,这个时节还有另外一个人文担当,那就是——思念故人,黯然神伤。慎终怀远,继往开来。
——其实,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自己的亲人还是“天地君师”,都可以成为我们怀念和感恩的对象。
我只是雷雨先生无数学生中的一个,也许只是一个“不肖弟子”。不过,这并不影响藉这篇小文章,来执弟子之礼,表达感念之情。
这个清明节,我想起了恩师雷雨先生。
本来,2011年10月4日我的母校解州中学建校60周年,说好到时候各地同学相约回去,孰料竟先收到同学短信告知的这一噩耗!
雷雨老师是突发心疾而遽然长逝的。
我们都难以相信!雷老师身体健康,性格倔强,一生劳作不辍,是那么“皮实”的一个人啊!他怎么会······
真是苍天无理,造化无道,让人扼腕长叹!
于是我提前从太原匆匆赶回解州。彼时,各地的同学已经回来不少了。
关帝庙“气肃千秋”牌坊。
追悼会是在先生的家乡——运城市解州镇西元村举行的,先生的灵柩将安葬在村陵园。
那是9月底的一天。天很阴沉。三乡五里的人们、先生的同事,以及各地赶回来的弟子们,把村里小巷挤得满满当当。先生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扶柩长号,哭诉乔梓之情与为父的不告而去。先生生前从教的最后一个学校的校长致悼词,中间几度哽咽,悲戚不能成声。
作为愚晚,我们一个个围棺肃立,泪眼婆娑。
先生生前爱生如子,身后学生自然相拥送行。那场面,堪称宏大和震撼。先生生前清贫平淡,身后却拥有一个不平淡的“往生”。一个转身远行的背影依然让人尊敬,那是真正的让人尊敬和服膺。
作为一介教书先生,我们觉得,先生是成功的,先生值了!
雷雨先生1936年出生于运城解州,1960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先后在洪洞中学、解州中学以及运城市商业学校任教。是那个时候晋南中学语文教师里不多的科班本科。
我们那所中学是个老牌学校,位于中条山脚下,而中条山再往西延脉,便是当年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客死的地方——首阳山。
虽然因为种种原因,这所中学已今非昔比,让人唏嘘抱憾,但从前并不是这样。她曾经有过相当不俗的教学业绩,文革前的高考曾在全省拔过头筹,甚至连续两年高考升学率百分之百。是山西省最早的三所实验中学之一。学校所在的小镇上有全国最大的关帝庙,该庙被尊为 “武庙之祖”。而学校的教导处,就设在从前的文庙里,科举取士时这里曾经是考场。
“南条峰北硝池仁山智水钟灵毓秀,左孔府右关庙文仪武德涵英养贤”,这是一位校友为学校撰写的对联。兼得文气润泽,武威荫护,又坐北面南,体系规整,学校的风水算是很好的。当年入学时,我们都以能来这里念书而高兴。
海鹏校友,八十年代在解州中学“最爱吃咸菜”。
雷雨先生便是我们高中第一任班主任。
先生戴一副度数很高的近视眼镜。他好像有两副眼镜,一副是田石黄塑料框子的圆眼镜,样式很“旧知识分子”,一副是酱红色的塑料方形宽边眼镜,很大,配在他清瘦的脸上显得有些夸张。他上衣啊冬天是中山装,夏天是浅灰衬衫,口袋里总别着一只老“英雄”钢笔,很学问的样子。中山装很旧,洗得发白,似乎老是那么一件。那衣袋总是鼓鼓的,又是手绢,又是钥匙。走起路来小步急促,有点像老电视剧《水浒》里宋江的细碎步。他个子不高,腰板很直,头发花白——给我们代课那会儿,也就50岁左右的样子吧。在秋冬春三个季节,那花白的头发上总压着一顶“鸭舌帽”,有点儿像门卫收发室的老师傅。
今天看来,先生并没有留下什么著作类的文字东西,多少有点儿“述而不作”的做派。但先生知识扎实,教学认真,特别是讲课时绘声绘色,风趣幽默,课堂上经常笑声不断,照现在的话来说,该是寓教于乐的“快乐教学法”了。而他的确有点老夫子的模样,之乎者也的味道。不管是说《诗经》道《论语》,还是讲现代文学或者语法修辞,一句一式常常让人忍俊不禁,他的课堂风格两个字最能概括,那就是“鲜活”。
那年先生给我们示范吟诵——吟诵俗称唱读,他唱读文言文《与朱元思书》,“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那似唱似读的范儿,抑扬顿挫的声调,摇头晃脑的神态,一下子让时光回溯,似乎把我们带到很遥远的旧时私塾,书气和古意弥漫开来。
后来,我师大中文系毕业,在太原一所中学里曾有短暂几年的教书经历,我试着回忆先生的唱读,却总是自叹弗如。前几年我曾跟同学讲,什么时候把雷老师的唱读留点音响资料,现在全中国能唱读的恐怕没几个人了。唉,没想到,音容尚在,斯人已去!人神相隔,杳如霄壤!
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吧,记不清具体时间了,雷老师有一次来太原,好像是给小儿子看病。那时候没有手机,单位里也不通外线电话,他托人给我捎话。于是我在火车站附近一个简陋的宾馆找到他,师徒俩叙了叙旧。得知我还是单身一人,回去后他曾给我来过一封信,说是有一个很好的姑娘,人品模样都不错,师范毕业,你们不妨先交流一下照片,互相通信了解云云。
如今,这封信我还珍藏着,蝇头行楷,竖行排列,字迹清秀而有力,一派旧式的风雅。言辞恳切,如同父兄。看见它,真的就像看见了先生。
与其说,先生是一个老师,不如说是一个诙谐的语言大师。常常深入浅出,随手拈来一些例子,很生活,也很生动。记得讲“顶真”修辞,他举例说:“木(没)事不上街,上街不花钱,花钱不过一毛,一毛还顶两毛用。”清脆的运城话语速很快,没有停顿,话音刚落,满座哗然。紧接着他又仰着头,头划着圈吟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瞅不着的,瞅不着吃看不见的.......”
因为是晋南方言讲述,这些插科打诨倒让人觉得亲切,也能讲明问题。从此,这个段子就成为同学们回忆雷老师的一个标签,只要我们这些同学在一起谈起,先生的神态总是非常鲜明地跃然眼前。
先生的声音比较特别,中气浑厚,清脆而富有磁性。他平时讲课多用运城话,朗诵诗词和课文则是普通话。有一次学校周一课间操升国旗,先生伫立在南门口国旗下方的台子上,朗诵自己创作的长篇抒情诗《国旗颂》,很投入,很震撼,激情澎湃,简直是汪洋恣肆不择地而出,似有电影里施洋大律师忘我演讲的风范。
八十年代。
印象中先生的嘴巴总是倒月牙形,嘴角下弯,两唇紧闭,生气时、激动时尤甚,情绪亢奋、语速过快时嘴角略有白沫。由于常年如此,面部肌肉有点僵硬,只有在高兴的时候,嘴巴才微微张开,发出 “呵呵呵” 的笑声。我们很少看见先生眼睛的表情,因为高度近视,瓶底一般的镜片总是一团眩光,唯一的变化是在眼角的鱼尾纹。先生热情,属于心直口快的类型,说话尾巴常常带“吆”音,曾经是我们取乐模仿的内容。
先生是一个业务上事事争先的人。带我们班时,班里的文化课,以及体育、文娱、演讲等方面都排在年级前列。
先生又似乎是一个不爱睡觉的人,每天起得很早,站在我们平房宿舍门口等待起床铃响。先生不吸烟,我们当时猜不透拂晓时他在那儿站立等待是一种什么滋味。——忽然,一声清脆的铃声划破校园晨空的寂静,与此同时先生的手指已经梆梆梆结结实实地落在门板上了: “起床呦,起床呦!”
隆冬时分,土炕被窝里无疑是人生最美好之所在,这时候我们最烦“老雷”的这一声吼。
照例是冬季一日,相邻宿舍的同学清早起床铃未响时,嘴巴贴在门缝,拍打着门环,压低嗓子:“起床吆,起床吆……”嚷个不停,先生悄然站到后面,噗哧笑出声来。“李鬼” 见“李逵”来也,长舌一吐,一溜烟逃窜。
读书岁月是令人羡慕的人生。
还记得,我那时爱读文学和人文方面的书籍,像莫泊桑、海明威、弗兰西斯·培根等等,基本上是一个文学青年的形象和心性。曾经和同好骑自行车四十里,到运城的书店里买世界名著。好写日记和小文章。有几次作文被老师当范文当堂讲读,下面坐着的我表面平静,内心狂跳。后来承蒙雷老师偏爱,提我当副班长。其实这真真苦煞我也,一来我生性自由不喜约束,二来当时的我其实是一个十分腼腆羞涩的人。于是感到极度不适。老师的偏爱成了错爱。好在雷老师及时发现这一点,没多久便与我沟通,摘掉了这顶“乌纱”。
还有一次雷老师重感冒,好像比较严重。我听说后,便去学校小卖铺买了一包掉渣酥点心,是那种用马粪纸包的,忘了是八毛钱还是一块钱一包——现在的人谈糖色变,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甜东西还是很稀罕很受用的。当晚去先生那简陋而拥挤的宿舍,也不会说话,好像只说了句老师你病了我来看看你,便放下东西扭头跑了。
第二天清早出操回来,冬日的天还麻麻黑,焦长丰同学叫住我,往我手里塞了一块钱,说是雷老师给你的。
——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送礼”吧。
那时候雷老师家境不好,孩子多,小儿子身体又不好,一家祖孙几代,照顾了小的,还得安顿老的,天天匆匆忙忙,很是辛苦,像头耕牛。平时一家几口住在学校二十几平米的老平房里,进屋连落脚的地儿都紧张。晚上他经常坐着小板凳,伏在木板床上备课到很晚。他常说的一句话让我们耳朵生茧:“要想人前显贵,就得暗地受罪吆……” 那腔调,语重心长,有着父辈的深情。
我听立欣同学讲,先生的小儿子有些智障,先生百般呵护,用一个男人骨子里的柔情深深地拥爱着孩子。一次,小儿子病起砸了家里的电视机,全家人霎时愕然,只见先生突然高声说道:砸的好,砸的好,咱明天就买新的.......说着他上前一把搂住小儿子,一言不发,老泪纵横。那一刻,人世间的各种心酸涌上心头,惟先生的站姿却似一尊凝固的雕塑。
现在想来,先生大概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了。他也是我们这一生里难忘的几个好老师之一。关于他的回忆应该很多很多。而一回忆,几乎是回忆一个时代,回忆一段人生状态,回忆一种精气神,肯定会记起彼时彼地很多很多的人和事。
2005年先生七十寿辰是在运城过的,当时他带过的好多班的学生都来了,包括在临汾的洪洞中学和运城这边的解州中学等,弟子济济,坐满一个礼堂。各个年龄层次的学生都有,有的学生也已经是老头儿老太太了,那是先生的早期弟子。后来有一次我在太原迎泽公园邂逅过一位老者,一聊起来,原来她是雷老师的第一届学生!
那次,我们100班的同学也来了不少,我代表同学发言,现场还诌了小诗,至今还记得其中几句:“银湖负雪如侍坐,条山流云是少年。” “关圣夫子遗风在,人生七十从头言!”
那一次,先生送给我们每人一本自己选编印刷的小册子,名曰《二语摘读》,里面收集的是古贤关于为人处世之道以及进取励志的句子。戋戋小书,我却视为珍贵,至今还收藏在书架上。
那一次,我们班送给雷老师一方匾,上写:雨过琴书润,雷至耳目新。嵌入了先生的名姓。接过那方匾额,先生老泪纵横,激动得嘴唇蠕动,说不出话来。那一天,我们好多人也是第一次看见先生落泪。
先生其人有屈骚精神,善良而方正,爱憎分明且不媚权贵,每每提及那些邪门歪道总是很愤然,其傲骨凛然的师表作派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唯学生,唯教学,不唯上。他是那样说的,也是那样做的。据说先生后来和某位校领导不和,原因是看不惯这位主要领导的营私舞弊。陈言无果,在学期结束时,他一怒之下调离出走。
现在回头再想,在我们最青春的时候,在我们可塑性最强的时候,先生影响了我们的心。至今,我们同学一碰头,当中有几位都觉得自己身上有先生的某些传承,是谓不通世务者也。这大概也就是所谓的 “ 师出有名,禀性难移 ”吧。
嗨,先生那个时代尚且不容狷介之士,何况崇尚实惠而功利的当下呢。
昔也,今也,今昔有同。
只是像先生这样个性鲜明、敬业守操而又很勤勉的人,越来越是凤毛麟角了。
我出去工作之后,因为个人婚姻迟迟延宕未果,面薄心怯,愧见家严,所以好多年间很少回家乡,自然也没怎么看望过先生。现在想来,这些都是莫赎之疚,实在痛切揪心。
——有人讲,人生有三件事不能等——贫穷不能等,梦想不能等,亲人不能等。诚哉斯言。或许我们还年轻,未来有很多时间可以打拼,但需要你尽孝的亲人呢,值得你感恩的师长呢,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先生后来调到运城市商业学校任教,直至1996年退休。先生调离后曾回学校看过我们一次——那年早春时节,晋南大地新翠换旧绿,同学们兴致勃勃,与先生一起步行到解州关帝庙转悠了半天,留下了我们师生今生唯一的一张合影。
1986年早春,解州关帝庙,100班部分同学与雷雨老师合影。
我们高三那个学年跨了牛年和虎年,元旦时雷老师托我们后来的班主任高梯青先生捎来两句话,是一副对联:牛年牛劲不减,虎岁虎威再添。横批是“生生不息”。
那时解州镇还没有设立高考考点,我们统一坐车去运城市区里考试,住在二招。据说学校怕考生水土不服,专门派车从解州拉水到运城给大家喝。
晚上,先生从很远的北郊家里骑自行车过来看望我们。这些,现在回忆起来还很感动。
听说先生后来被返聘讲坛,每周二十多节课时的教学任务,七十多岁的人坚持站着讲课,直至双腿无法长久站立,先生因不愿坐着授课影响教学效果,这才离开了讲坛。
退休十几年来,先生余热生辉,坚持义务为家属院出黑板报,直至去世前一天还在更新内容。如今,黑板上的字迹依然遒劲,先生遴选的板报内容依稀可见,但是,写板报的人呢?“斯人已乘黄鹤去,此处空余一页书”。
而这“一页书”,竟成了先生用生命写就的绝笔。
“雷雨同志,人如其名。工作雷厉风行,讲课春风化雨,待人热情似火,处世刚正不阿。四十六载粉笔生涯,桃李芬芳。十年如一日墙报耕耘,风景靓丽。退休对他来说只是多了一层磨难。学生尊称他为白发英雄,同事尊称他是奋蹄老牛。”
这是作为“感动校园十佳人物”时大家给先生的颁奖词。话写得很“正规”,却没有半句虚言。是一样的内容,却是不一样的场景——那位校长致悼词读这几句话时,几度哽咽。
雷音仿佛,雨润无声。
今天,先生走了整整半年了。先生所去之处,是我们永远无法沟通的世界,是现世人们永远未知的所在。借用冯钟璞先生的话来说,那里是千古圣哲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种宗教企图描绘的地方,也是每个人都会去,而且不能回来的地方!
生如逆旅,雪泥鸿爪。
春分既过,清明即到。先生所服务过的校园里,深宅旧廊,树老花繁,少年匆匆,春光如故。
只是,绰绰人影里,独独不见斯人沉思疾走的身影。
南山风骤,流水落花春去也;杏坛雨谢,昨夜今晨梦残了!
先生,您在那边可安好?
先生,弟子们都想念您啊!
写于201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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