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寻访先生
读高一时,我在《中国青年报》上看见一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订书广告,摸着自己兜里的两块钱,选了好半天,订了两本书:一本是老舍的《鼓书艺人》,六毛三分钱;一本是钱锺书的《围城》,七毛八分钱。当时,受语文老师影响,知道文学大家“鲁郭茅巴老曹”的排序,就先看了那本《鼓书艺人》。而《围城》,我一直以为是一本关于打仗的书。钱锺书何许人也,也不甚了了。所以,这本比《鼓书艺人》厚一点儿的书,就给我放在高考结束的那个署期看了:“红海早过了……夜仿佛纸浸了油……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突然发现小说还有这么写的,我一口气读了两遍,书中我画的重点线以及诸多的不成熟的感怀之语,遍页皆是。以致于后来,我随意翻到书的任何一页,都能立马进入先生所勾织的世界里跟着喜笑感伤或稀嘘嗟叹。此时的“钱锺书”三字,超越了我从语文课本里了解到的诸多作家,真正成了我心中的大师。
那之后,到《围城》电视剧拍出来之前,我曾向很多文人好友推荐过这部充满了文人浓浓书卷气的大师之作。我说他的幽默前所未有,我说他的比喻奇谲诡异,我说他的国学底蕴自厚不薄……我说这是一部真文人写真文人的纯文人小说……然而,我却遭遇了各式各样的拒绝。一个朋友居然因此给我上了一通外国现代派文学的课,什么卡夫卡、加缪、艾略特、博尔赫斯、詹姆斯·乔伊斯,甚至大谈特谈我迄今还未读完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显而易见,我的这个文友皮里阳秋地否定了我对《围城》的不二热情。
我心里别是一番滋味。
《围城》电视剧火爆荧屏以后,街面上突然间到处充斥着各种版本的《围城》了,一时洛阳纸贵。我在暗地里窃喜,暗地里开始嘲笑那些文友的拉大旗扯虎皮。偶一天,我再去书架上找寻我那本1980年(或1981年)版的深蓝色封面的《围城》时,突然发现书没了……难道,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们,终于知道周粟的香了?我苦找了半年我的“周粟”,问遍了所有可能“窃”书的朋友,未果。
于是几十年来,我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好像我不是弄丢了一本书,而是把“周粟”的粟主——钱先生给弄丢了。
杨降先生在她的回忆文章里说钱先生少时就“痴”,我想我一直放不下此事,也许就是因为我把“先生”弄丢了,而先生又因为他的“痴”便不会自己再找回我的书架了。后来,我又补买了两本不同版本的《围城》,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有三联书店的,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却一直不安,一直觉得自己还缺点儿什么……
缺什么呢?
这一年——2016年7月,我来到钱先生的老家——无锡,参加一个诗会,在诗会上,我听说先生的故居尚在,一时竟激动得不行,想着一定要去寻访先生。既然几十年前我把先生弄“丢”了,说不准这一遭我兴许把他给寻回来。我想,在无锡,太湖我可以不看,大运河亦可以不游,但先生的故居,我是非去不可的。
于是,未待诗会结束,在订回程机票时,我便预留了一天的时间,为与先生的这次“邂逅”,准备出了充足的情感铺垫期。
那是7月6日,一大早,我就顶着江南淅淅沥沥的梅雨,开始去无锡的小巷寻访先生了。
先生的故居其实挺好找的,在无锡老城区的建康路,但我却花了一个多小时的工夫。我先后寻问了20多人,特别是在一个大马路的拐弯处,在离先生故居直线距离不足500米的地方,我向一个老奶奶问路,老奶奶一听我的外地口音,便极尽热情地帮忙我,她虽然并不知道我要找的是谁人的故居,这故居究竟在哪,但她却用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俚语,帮我寻问其他过往路人,直到打听准为止。最后,最确切的信息就是来自这位不知情的老奶奶。下午,当我原路返回时,我是多么希望还能碰见这位老人家,我要再次谢她,郑重其事地谢。我觉得我问路时的谢太过匆忙,连个头都没点一下。
这样,我终于在一个叫建康路的小里弄里找到了先生的故居纪念馆。
故居不大,内庭很逼仄,但进得屋来,不由得不叫人肃然起敬。先是在一个簿子上认认真真地签上我的名字,然后,过去拜过先生的雕像,我才安安心心地逐屋逐室地走。
故居分三进院落,第二进的院子最大,也不过10几个平方的样子,两棵大树和一丛修竹又盘踞了几个角落,显得院子更小了。两个学生模样的志愿者,在窄狭的过道上洒扫,那么轻,仿佛怕打搅了先生的清静似的。这会儿,梅雨渐渐地停了,一抹疏淡的天光从天井里照进来,轻手轻脚的洒扫者,怕是已惊动了那抹刚刚眷顾下来的阳光,让我觉得,加上那抹阳光,这院子显得更拥挤了。
说句实话,我的感觉,除了这个三进院落的老宅子外,其他摆设是否我们后来的人依样画瓢地附庸上去的,也未可知。但我宁愿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百十年前先生家的旧物。比如,先生睡过的床榻,先生坐过的条凳,先生用过的书案……我想象着孩童时的先生如何在几个院子里跑来跑去,在天井下天真地望着井上的天光,在房廊里听梅雨洗濯竹叶的沙沙声,在窄窄的过道上跑向一进院的家塾里去背书……
许是南方河渠纵横,水网密布,土地就显得格外金贵了。先生的故居名曰三进院落,但其实空间的窄仄实出我的想象。想起我的老家东北,矮趴趴的泥土草房,诺大的庭院,孩子们在院子里疯跑,培养出了十足的野性……
江南的庭院,也许正是这种空间的拥挤,就培养了孩子们性格里的另一种倾向——喜静而好书。先生后来求静而善思的秉性,也许就是在他孩提时代这种环境里养成的亦未可知——这当然是我的臆测,不足为凭。
我走到最后一进房子,发现有先生的书买,又听说有故居纪念图章相盖,忽觉得盖有纪念图章的书也许不比我丢失的那本逊色几分,心下便颇涌感动。先生的书我虽不缺,但还是又购得三大本,一一看着服务员钤好每一本上的印章,我才怀抱着一大摞书走出了这座老宅,虽然依依不舍之情犹在,但还是心有所属地做了告别。
离先生故居不远处,拐一个弯,有一座古式茶楼。我料想这也许也是一座老建筑,没准儿,先生生活在这座江南小城时,许是他知道或者光顾过的一个去处。于是,我临时起意,决定抱了先生的大书,再到茶楼里感受一番。
我不知道我究竟要去感受什么,但总觉得那毕竟是先生曾经见证过的茶楼,我是有必要一去的。
缓缓地踅进茶楼二楼,我选了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要了杯太湖绿茶,一时入定,就不由自主地展开先生散着淡淡墨香的书卷……
那个下午,我一直坐在那个临窗的位子上未动,认认真真地感觉着先生一行行一页页的字字珠玑。我终于明白,使我多滞留小城一天、所要寻访的,也许就是我此时此地所清晰地感觉到的、先生人格里的那种坚硬的书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