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军权 | 远去的乡愁——夯土墙
我是十九岁离开冯山村的。十九岁前,我在我的村子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已经很难有人记得起,若干年后,估计连我这个人也将在冯山人的记忆里消失了。20年来,家乡的一山一水、一人一物时常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村子里和我有关的事,和我曾经有过接触的人,有些已逐渐模糊,有些则愈加清晰。家乡的夯土墙便是我记忆深处一段永不磨灭的记忆。
冯山村和大多数坐落在西北山坳里的村庄一样,家家户户都有独立的院子,院子是用土墙夯起来的,四四方方,像碉堡,却没碉堡的雄伟。用土墙夯起的院落就是这户人家的私人领地,一般人家院子里会盖起三间大瓦房,瓦房的后檐墙往往会依托强大的夯土墙。
小时候觉得我家的院子空旷,比别人家的院子要大,玩起来更方便。慢慢长大发现,不是我家的院子大,而是院子里的房子比别人家的少。那时,父母的所有精力和微不足道的收入,都花在我们兄妹五人上学的事上了,房屋漏雨他们也不舍得修,这件事还沦为村里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院子里房子少,院墙自然无依无靠,顿显落寞。风不断吹,雨拼命淋,墙慢慢降低了,墙身渐渐变窄了。有一年秋天,雨水格外的多,我家西面的一堵墙终因基础不牢而轰然倒塌,倒塌的院墙紧挨着邻居家的猪圈,幸好猪正在外面“用膳”,没有酣睡,侥幸逃过一劫。一堵墙的倒塌使得完整的院落,除了大门,便有了一条通往猪圈的通道,从这条缺口散发出的粪便味,随着阵阵秋风,一个劲往屋子里钻。
正是秋收时节的农人,家家户户忙得都不知道子丑寅卯,但再忙,家里的院墙要尽快筑起,不然邻居家猪就会时不时来“串门”。父母决定暂缓农活,自己夯筑土墙,当然我们兄妹齐上阵,给父母打下手。
夯土墙其实不难,有土、有椽、有绳子,最重要的工具要数夯实土基的石础子。父亲在墙体倒塌处向下深挖一米,结结实实打好了地基,在缺口和老墙的连接处竖着栽上四根柱子,然后在一边横着并放四根椽子,两边共八根,再拿绳子和木楔子固定住椽子,就开始往中间的槽子里填土,等到土填高了,父亲便踩在高高隆起的土堆上,双手提起石础子,铆足了劲,砸向土堆。础子随着父亲的臂膀一上一下,节奏均匀,父亲横着步子,一个位置上下两遍,一排五个,然后再退一步,继续着原来的韵律。就这样,每夯实一层,我们就把最下面的一根椽上移到最上面一层,再填土、再夯实,土墙便一层一层逐渐升高,直到和原来的院墙一样高。
一家人足足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夯实了一堵墙,也夯实了一家人的的安全感。夯实的土墙镶嵌在西墙中间,显得鹤立鸡群,我用手摸着一道道椽印子,瓷实的竟抠不下一点土来。父亲蹲在新的墙体下休息,手里卷着旱烟满足欣赏着他的新作品,上高中的二哥收拾拆卸下来的椽子和绳子,我捡拾着遗落的木楔子,收拾刚用过的工具。突然,二哥大声喊了一句:“我的钢笔不见了!”看着二哥着急的神情,大家纷纷询问并不断核实当时是否随身携带,二哥的答案是肯定的。
这个钢笔可不一般,那是舅舅从新疆部队带回来奖励给二哥的,因为这事,我们其他兄妹曾经对二哥有此殊荣还羡慕嫉妒恨过,如今竟然不见了。我们找寻了所有该找寻的地方,钢笔依然渺无踪影,父亲无奈的说是不是掉落在墙体里了,我们都愣住了,齐刷刷盯着大家辛苦了一天的成果。
我原本以为父亲会非常生气,但父亲却平静地让二哥回忆在哪个时段接触过新墙主体,大概猜测钢笔所处的位置,在猜测了四五次之后,我们在墙体里终于找寻到了钢笔,但整个墙体已经“遍体鳞伤”了,父亲用湿土补充了那些找寻钢笔时挖开的洞,母亲喃喃自语,土干了就自动掉下来了。
若干年后,我们都相继离开了家,离开了冯山村,但只要回到老家,都会莫名地站在那堵又被风吹雨淋好多年的矮墙边逗留许久,那几个刨落的洞眼醒目地显现在眼前,似乎告诉我们它经历过的沧桑。大哥开玩笑说:“当年留下这些洞眼也挺好,有时夜里风声急,从几个洞眼里回旋的风声像当年咱老三嘶哑的歌唱声,就当我们兄弟在交流”。
二哥一直保留着那支钢笔。前年侄子上高中后,他就把钢笔交给了侄子,讲述了那段历史,侄子显然似懂非懂,还有点懵懂少年的不屑一顾,并直言:现在谁还用钢笔?用签字笔最方便。显然侄子还不理解上一辈人的苦心。
我忘不了那段夯土墙的历史,更忘不了和家人一起度过的那段难忘的流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