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风入松》：若是有梦 一个人的世界也丰满
林樰熳，不爱集注，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读诗。欢迎一起走进词人的性灵世界。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大格局的人崇尚大境界，小确幸的人喜欢小清新。还有一种人，就是在很孤独的世界里也能把自己装饰得很丰满。
吴文英就是这样的词人。他是南宋偏安小朝廷时代的一个偏安于幕僚生涯的小秀才，一生未第，生活困顿平庸，但他的词风却极为典丽幽曲，构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平衡世界。
他给自己取号为梦窗，花非花，雾非雾，人非人，梦非梦，都在他的窗里相互交融，各自变幻出奇异的色彩。
风入松 邻舟妙香画船帘密不藏香。飞作楚云狂。傍怀半卷金炉烬，怕暖销、春日朝阳。清馥晴熏残醉，断烟无限思量。凭阑心事隔垂杨。楼燕销幽妆。梅花偏恼多情月，慰溪桥、流水昏黄。哀曲霜鸿凄断，梦魂寒蝶幽扬。
隔壁的画船绣帘绵密低垂，但是却藏不住丝丝缕缕的隐隐幽香。于是，我的心如同楚天的飞云一般狂乱的骚动了。
隔壁的姑娘，此时你在做着什么？是在窗舷斜倚，香炉半抱，等待这春日的朝阳吗？只怕这熏风拂起，便是心字香残，炉灰烟断的时刻了。此后生涯，你又会去何方，怎能不让人无限思量？
凭栏眺望，透过绵密的垂杨，我的心事也如烟丝般飞翔，随你飞到那遥远的地方。西北有高楼，有人楼上愁，隆冬时节，燕子楼头，你正幽幽地卸下白日的浓妆。
此时，冷月清照，梅花凌乱了疏影。破碎的花瓣纷纷坠落，洒满了流水小桥。此时此刻，孤雁在你的窗前哀鸣，我的梦里寒蝶凄清。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极为浮躁之人，总是习惯于把视角停驻在浅白的新词巧句上，浅尝辄止，常常耐不下心去细细品味。如同那些爱看封面或标题的快餐读者。
所以我平常不太喜欢读吴文英的词，其实也没读多少，主要是因为他的词意象太多，旨意太丰，曲笔太烦，很难一眼能读穿。
但是在这首词里，我却被他那太虚幻境一般的迷梦迷住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整首词的内容特别简单，简直不能称其为内容。模糊的时间，模糊的地点，模糊的人物，除了那一缕从邻船的飘过来的熏香，几乎找不到任何有实质性的事件。有人称其为爱情诗，其实它就是一支狂想曲。
用心理学角度看，人大约可以简单分为两种。一种是行动型的，一旦有了冲动，就会马上付之于行动，而过后却有可能马上忘记；
还有一种是思想型的，他们往往让冲动止步于心动，把心动粘附于愁肠，百转千结，却并无行动。
前一种人可以成为实干家，后一种多半能修炼成文学家或诗人。
梦窗先生大概属于后一种吧——将自己的臆想凝结出感动千秋万代的风韵文字，留给别人痴想。
回到词的本身。
这首词的上阙和下阙是两幅相对独立的画面。但是奇怪的是前者发生在春天，后者却跳跃到冬天了。那么这两幅画面又是怎么连缀在起来的呢？
上阙：春舟妙香
词一开篇，映入眼帘的是两艘相邻的船，这是这首词唯一的一处实景。
旅行中的词人可能缺朋少友，此时的他半倚船窗，百无聊赖。忽然闻到了一种似有若无的奇香，于是他便产生了楚云一般狂乱的奇想：
是什么样的女子能配得上这般神妙的熏香？此时的她正在干什么呢？衣怀半掩？云鬓半乱？暖阁半倚？香炉半抱？
词人简直是被他自己的臆想深深陶醉了，香烟仿佛凝结成了一个曼妙的女子，与他神思交游，缱绻悱恻，直到烟断神散。
读到这里，读者也可能会被传染得醉了。被他臆想的场面和丰富的情愫。
下阙：冬月幽妆
可是，这个狂野的思想者似未苏醒。船可能靠岸了，而他的臆想却飞得更远更高。
他想象她幽居在楼头，想象她在清冷的月色中洗去红妆，想象她的窗前梅花冷月，疏影凋零，想象她也会和他一样，唯有梅月两倾情，
最后，他想她累了，而他也想累了，他们沉沉睡去，寒蝶在彼此的梦境里翩然纷扬，不知道是飞进了他的梦，还是飞进了她的梦？
戛然而止的时候，词人飘然而去，读者却还沉溺在冷冷的梦里。
那个朦胧的如妙香一般的女子，到底是她呢，还是他呢？那种朦胧而又刻骨的臆想，是他的某种狭隘的情愫，还是隐匿在他心中的另一种渴望的象征？
长长的留白，留给人长长的思考……
庄周云：“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这就是梦窗，一扇心灵的窗，一扇朦胧的窗。窗里，是他的世界，窗外，他给了人们另一个世界。其实，他一个人，就可以营造整个世界的。
那么，他又是如何将读者带进这个世界的呢？我们可以揣摩这首作品的写作特点。
1、 景象虚设
这首词，除了一条连窗帘都遮得密不透风的邻船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是词人虚设的。这首词与其说是词人在描写一个外人，不如说他就是在描写自己。
自说自话是直笔，借人说己是曲笔；借人而不直写人，却又借周围景象去烘托人，乃是曲之又曲了。
更何况整首词梦非梦，思非思，虽不空灵，但虚像层叠；虽甚幽微，但抒情刻骨。
2、 时空割裂
这首词的上阙在阳和春日，下阙却已冬月阑珊了。中间又杂以楚云、楼燕、霜鸿、寒蝶，时间颠倒，空间凌乱，看字面很难梳理时空顺序。
一切都以他自己的思维流动为准绳，一线串珠，读之甚涩。阅读者须沉入词人的内心世界，方可触其呼吸，感其衷曲。
3、 用语新奇
首先是语句搭配跳跃性大，用语颇见情绪化。如“凭阑心事隔垂杨。”
其次是手法丰富，修辞交错使用。如“飞作楚云狂”的思绪；“恼怒的梅花”，“多情的夜月”，都赋予了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
诗多述志，词多赋情。而情之屈曲，确实不能用三言两句概而括之；相反，一个粗疏浅白之人，也确实难以理解别人的细腻和幽微。
读吴词，大约是须梦窗暖阁，红灯碧茶，慢品细啜，方能通其一二吧。
（林樰熳，海角女子，幽僻好静，喜与古人作伴。业余常做三事：写诗、读诗、说诗，愿我的文字能给您带来一丝清凉，欢迎关注！图片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