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企的劳动制度对日本文化的影响

近年日本开始大力招揽中国观光客，很多年轻朋友相约去日本旅行回来之后，对日本风光流连忘返，迷上日本料理，对日本文化也萌生了浓厚兴趣，其中还有不少成了“哈日族”。

但客观地说，大多数中国人对日本感知还是基于一些肤浅的旅行见闻，停留于表象。不少人会异口同声地说日本人懂礼貌，守规矩，讲法治……如果你试探着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呢？多数人会回答你，“那还用说，人家教育得好呗”。遇到这样的回答，时常想发问：“难道中国的小学、中学、大学不是这样教育我们的吗？”就又会有人不屑地说：“切，学校是学校，社会才是大熔炉”。但我还是不解地会问：“日本随处可见的红灯区、色情影像店、パチンコ店（赌博的弹子房），满大街都是不健康的诱惑，但社会为啥没有混乱，犯罪率极低，街面上并看不到城管、协警和武警，警察也不多，社会秩序有条不紊，难道这些黄色、赌博的东西没对社会产生危害吗？”

有人会觉得我矫情，在此声明，我绝无找茬抬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大家，我们可能忽略了另一个影响日本文化的核心因素，那就是日企的劳动制度。

了解日本的人知道，绝大多数的日企采取的是“终身雇佣制”，日本国内企业的劳动合同大多数是“终身制”的，原则上没有合同期限。说来你也许不信，大多数日企的劳动合同中，没有关于岗位调整、薪酬考核绩效评定、服务期、竞业限制、劳动保障、公司规章制度的遵守、合同解除等一系列的细致规定，除了一部分派遣员工外，绝大多数的大学生刚进公司就是终身雇佣的员工。而终身雇佣制是位于整个日本社会系统核心地位的制度。这一点与我国企业目前流行的规避劳动用工风险时制定详细严格的劳动合同条款的和企业规章制度的做法（这在我国是十分必要的）大相径庭。

这里我们就会有一个很大的疑问，如此注重规矩和守法的日企，为什么不制定一个更为严谨规范的劳动合同呢？

日企的通常解释是：这无意义也无必要，对于将公司里劳动者的举手投足、工作态度和工作方法严格进行限制的做法，在日本国内的企业管理中可行性不大，在日本国内，因为企业与劳动者间劳动合同约定不明而引发的劳动纠纷并不多见。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以下就此以个人经验体会做若干原因的说明。

日本人把终身雇佣制比喻为 Live and Let live制度。Liveand Let Live战略的最早起源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战壕战。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西部战线，英法联军与德军间曾展开战壕战，双方的战壕战长期处于胶着拉锯状态，虽然在长期对峙期间也有战斗，但在双方阵营间发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彼此间的战斗开始演变成不以“攻击和杀伤”对方为目的战壕战。

战斗却不杀敌，那是在干什么呢？这种战略是这样的：一方的军队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炮击对方，对方也在固定的时间开炮还击，一方为了不击中敌人，故意选择向同一地点发炮，对方也以同样的方式反击。炮击地点极有规律，被攻击的一方可以准确预测炮弹攻击的位置；偶尔不小心攻击到了对方无法预测的位置，攻击一方会大声向对方表达歉意。双方的这种相互“攻击”，不会产生实质杀伤，一战中这样的“战斗”曾反复进行。正所谓Liveand Let live，直译过来也许是“我活着也让对手活着”的战略。

这种战斗的前提是彼此相互了解，对手是固定的，如果彼此的战斗部队经常变动，每天就得与不同的敌人打交道，那就不会是Live and LetLive了,因为你不知道对手在想什么，如果自己今天很绅士地不给对方造成伤害，到了明天对手并不一定会领情，被反咬一口是会致命的。

日本的“终身雇佣制”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这种战法非常类似。它是日本社会稳定的一个非常核心的制度，是日企与员工间相互依存的制度。它也深刻影响着日本社会人与人、人与单位和组织间关系。对多数日本人来说，自己所在的公司的薪水与其他效益好的公司间是否存在10%的差异，这几乎不太会影响到本公司内的人际关系，也不会影响自己与企业的关系，但如果你在公司里始终有10%的被解雇的可能性，而其他公司没有这种危机的话，在日本员工的感受上是有天壤之别的。

终身雇佣制对每个日本人的行动都产生着很大的影响。一个明确知道自己在单位只能工作3年的员工，和一个能确定自己在单位能工作几十年甚至一直到退休的员工相比，他的意识和行动是明显不同的。在短期的雇佣关系下无法实现的一些事，在终身雇佣的的条件下会成为可能。长期以来，日企的这种制度为员工，也为企业带来利益，同时影响着日本文化，影响着日本人的行动和举止。

日本社会的一大特点是：人们懂得克制自我，在对外行动上日本人懂得“远虑”。

日语里的“远虑“不是我们常说的从长远考虑的意思，而是一种自我管理约束的意思，有时可以翻译成客气，其实还是不够贴切的。简单来说，“远虑”就是极力去避免过度地谋求个人私利，要尽量不给别人带来麻烦和损失。在意思决定的时候，除了自身的利益之外，要考虑到自己的行动对他人的影响。这是“远虑”里包含的意思。

在彼此互不认识或者不熟悉的人之间，这种理性的自我克制并不容易做到，日本人能做得到，很大程度上的原因是终身雇佣制度容易培养长期合作的工作伙伴，彼此知根知底，在伙伴和熟人中间必须要克制规范自我的言行。这种日企的文化从每个单位这种小集团不断扩大到社会整体，进一步强化了日本文化和日本人的自我约束力。

日本社会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人与人、企业与企业之间注重建立长期合作、彼此信赖的关系。

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需要身份证件或者经常对身体和随身物品检查的情况不多见。与其他国家比较，日本社会是一个高度相互信任的社会。在这种高度彼此信赖的社会之中，容易将权限交给血缘关系以外的人，形成大规模的经济组织。而在彼此信任程度低的社会，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的家族成员，如果没有国家的介入，不易形成有规模有组织的大型跨领域的企业集团。终身雇佣制对这种彼此相互信任社会的形成起着积极的推进作用。和婚姻关系一样，在终身雇佣关系中，人与人之间容易形成相互信赖，这种持续的人际关系会促进与他人间的彼此理解、同情，而如果只是干一段时间就走的不太稳定的劳动关系，人与人之间容易存在疑虑和不信，彼此就会有更多的警惕之心。

在日企里，同一年龄段的员工的工资差距一般不大，同行业的企业间的差距也不明显，业绩好的时候涨薪幅度远没有英美的企业那么多，但在景气低迷的时候，如不到临近破产万不得已的时候，日企通常会想方设法留下员工，一般不会采取裁员的极端手段，也不会仅仅因为某个人的业绩不好就炒对方鱿鱼。从事劳动法诉讼的律师都知道，日企的裁员中，经过调解，企业一方支付的赔偿金常能达到法定标准以上的水平，这在我们国内企业中是很少见的。

有些人去过日本的朋友对我说，日本人整天规规矩矩地工作，到处井井有条，街上连垃圾桶都没有，喝完的饮料瓶，吃完东西的包装纸都得自己带回家扔，不方便，电车里安静到了死气沉沉，给人一种刻板、不太自由的感觉。

我不知道iPhone、Google这些有代表性的跨国企业是怎样的，以往的美国企业介绍书籍里说美国的雇佣制度与日本是完全不同的。据说美国老板在解雇员工的时候会高调地说，“辛苦了，你今天自由了，可以开始第二人生了。”你听，这多积极向上啊，可一般员工听到自己重获自由能欢欣雀跃吗？我觉得不会，很多情况下劳动者的身体自由代表着失去保障和饿肚子。美国人的做法很彻底，就是市场来决定你的价值，有能力的员工可随时另谋高就，反而让公司为难，公司和员工谁也不欠谁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经济关系、竞争关系，很干燥，绝不会拖泥带水，这在美国已是一种文化，大家即使假装也必须接受这种现实。

感觉我们的劳动者的思维是兼有美国和日本两种特色的，其中的强者推崇美式路线，弱者也许更青睐日企的终身雇佣制吧。

今天，由于日本长期的经济低迷，日企劳动制度中的终身雇佣制也开始广受诟病，其是否能持续也面临很多争议，但是，终身雇佣制无疑是日本社会长期以来价值观的体现，曾支撑日本的高速发展。甚至可以说终身雇佣制不断强化着日本社会中的相互协作、诚实信用的基础。我们在观察日本社会，了解民风的时候，应关注他们长期以来引以自豪，赖以生存的劳动制度等最基础的问题。

个人始终认为，决定一个国家是否有魅力的最终还是她的人民，这不是GDP能代表的问题。希望我们的社会也能不断完善一个共同遵守的价值观，大家共同拥护的制度能让我们每个工作的人都能展现更多的自信和魅力。希望更多的外国人不仅来中国赚钱，也能对我们的完善有效的制度表示尊敬，对我们今天不断形成的文化流连忘返。实现这一切需要我们不断借鉴和自我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