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林生祥的《围庄》 也是我的家乡
一.
化工园搬到镇上来的第五个年头,爆发了一场示威游行。
群情激昂的村民们封堵住了镇上的交通枢纽,卡住国道上来往的车辆。不满的情绪往往是一天一天堆积而成的,在被忽视了很长时间之后,来的迅猛而且激烈。
示威的人大多来自化工园区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他们的脸因为种庄稼晒得皲裂而且黝黑,在闷热的天气里,挂满了愤怒。村民们要求化工园区搬出这里,否则的话,今天的叛逆将会成为一种日常。在很长时间里面,农村往往是被忽视的一个利益群体,这个群体活在官方叙述话语之外,就像这一次游行,今天以后,当地官方的新闻媒体也会选择对他们保持沉默。
彼时我正在镇上的中学里面念初二,生活在这里的大人小孩,早已听到过很多关于化工园的流言蜚语了。这些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并不会步入官方叙述话语的视线,它一直选择沉默。在它沉默的身影后面,留下了一片空白:花山村棉花地里有农民摘棉花中毒倒地;化工园工厂里毒气泄漏,死了几个员工;园区挖掘机挖出来了几具外地员工的尸体……
真真假假的消息不胫而走,在还未进入官方视线的情形下三人成虎,成为确凿的事实。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我以及身边的人,都对化工园怀着一股隐隐的敌意。每个空气流通不顺畅的早晨,大雾笼罩时,邻居家的老爷爷总会发出一些抱怨的声音,因为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浓的刺鼻农药味。
至少在那个时候,我觉得所有人都希望把这个大工业园区给驱赶出去,当我看到政府大门口示威的村民们时,我满心以为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能够站出来,将化工园给赶走的。
可是在五年前,大家仿佛都不这么认为。
二.
曹洋是我很要好的一个同桌,六年级分班之前,我们一直都坐在第一排靠着讲台的位置,至少在老师的眼里,我们都是班上听话的好学生。
他是一个腼腆害羞的男孩,偶尔当我们并不那么愉快,要去争夺课桌上的三八线时,他吃了亏,也不会跟我明着对抗,只会暗搓搓的一个人抹眼泪。
说实话,有些时候,我或许并不是太喜欢他,尤其是当他一个人哭出来的时候,我觉得男孩子怎么能够这么爱哭呢?简直是不可理喻。
但是他也很喜欢看漫画书,至少在这一点上面我们达成了一致,我们会把自己新买的《老夫子》《火影忍者》带到学校里面来交换着看,也会在放假的时候偶尔串门,去到他家里租的房子里面看在一起看漫画书。
曹洋的父母在外地打工,他的爷爷奶奶在镇上租了房子带他上学。据说他的爷爷起初根本不想来到这里,觉得自己年纪也有这么大了,在家里种种庄稼,种些蔬菜,有的多余了还可以卖给粮站。在他的思维里面,买菜买米,简直是很荒唐的一件事情,家里还有那么一大片的土地,自己种的粮食又放心还不需要花钱,干嘛要去买别人的东西?
可是随着收入差距的扩大,话语权早就已经不在老人这里了。曹洋的父母用事实证明,打工两个月挣的钱,都能够顶的上家里土地一年的收入了。何况曹洋是他们唯一的孙子,于情于理,他们都是没法推辞的。
起初,他们对于新的生活还不是很适应。可是随着在镇上待的时间越来越久,他们两个也开始每天带着曹洋在操场上散步跳广场舞了,只不过对于曹洋的爷爷来说,他依旧心心念念家里的拿块地。那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办法去弥补的,踩在上面踏踏实实,看得见摸得着。
实际上,香隅镇的大米在当地一直卖的很好。这里被人们称之为皖江南岸第一镇,可是很久以来,很难将这个边陲小镇同“富足”扯上关系。在丘陵遍布的江南地区,耕地被凹凸的地面与河流切割成小块;缺乏工业基础,让年轻劳动力大量对外流出;尽管拥有长江的港口,但是根本没有用来对外运输的货物。同它的县城东至县,以及周边那些镇子那样,因为缺少工业,往后展望很长一段时间,估计都很难看得到发展的希望。
于是老人们会对于自己的土地更加虔诚和笃定,他们知道,很长时间里面,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也是养育这一代人的土壤。
三.
二零零六年,我读三年级,跟曹洋坐在第一排的位置,听我们的班主任说,化工园已经搬来香隅镇了。她说以后我们的劳动力就可以在镇上完成就业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镇领导们的招商引资,为家乡带来了发展的机会。
我只知道,镇上面估计又会有新的事物来到了,就像是小学门口,一对大学毕业生情侣开的图书馆一样,是属于我们的梅尔吉亚德斯的羊皮卷。
不过从这个学期开始,班上的留守儿童的确少了很多,每次学校开家长会时,很少会有孩子的爷爷奶奶来参加了,很多外地打工的父母都选择回到家里来工作,这样更方便他们照料自己的家庭。
曹洋的父母也在化工园搬来镇上的第二年年初回到了镇上,他们决定在化工园里面谋一份差事。因为他们觉得爷爷奶奶的教育出了问题,他们太溺爱曹洋了,这让曹洋的性格变得有些古怪,有些时候实在是太柔弱了,而且他们两个老人年纪也挺大了,现在回家打理打理田地,估计是更好的选择。
能够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生活,曹洋一点也不期待。
“以后,我可不能每天下午放学就跟你们一起出去玩了。”
曹洋在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无奈地告诉我们。
我们很多次见到过曹洋的父亲,平时,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看见我的时候,会从自己的眉眼当中挤出一个笑容来。
但是曹洋知道,大多数时候,他的父亲都是一个阴郁的男人,可能是长时间的昼夜颠倒让他的脾气变得有点暴躁。
之前,他在浙江温州打工,回家之后,去了化工园的维护车间里上班。庞大的工业机器一旦运转起来的话,根本没有歇息的机会。一个又一个的工人们,他们必须不舍昼夜,用自己的汗水来维护机器的运转。很多时候,曹洋的父亲都必须在化工园的工厂里面上夜班。
白天的时候,他就躺在逼仄的出租屋里面,鼾声震天。
有时候,我也会来到曹洋家在镇上租的房子里面,坐在凉席上,和他一起看新买的《老夫子》漫画书,他的父亲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为新一轮的工作积蓄精力。
看到好笑的片段时,我们只能够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换之以身体上的颤抖来消化掉这个片段。
不能惊扰到他的父亲睡觉,每次醒来,他的眼眶都是红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长久以来昼伏夜出的作息,已经让他的脾气更加反常。曹洋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到来能够让曹洋变得像男子汉一样果敢,可是却使得曹洋更加小心翼翼了。
他有一个厚厚的护目镜,还有一个挂在墙上的防毒面具。每次上班的时候,这两件东西是必带的。他工作的车间条件有多险恶,那个时候我并不清楚,但是曹洋早熟,他一直活得很沉重,我能够看得出来他脸上的忧心忡忡。只不过他从来都不说,虽然和大家在一起玩,心里却在操心别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想去化工园园区看看。
在此之前,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那里看看,因为我只觉得那是跟我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物,我更喜欢在学校门口的书店多待一会儿。
“为什么非要去那个地方看看呢?”我有点不太理解。
他的声音很小,有一点底气不足,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确定要去化工园区看看,他只是在等我推他一把。
“我想去看看我爸爸工作的地方。”
曹洋说道。
我瞬间明白了。
四.
那是我第一次去化工园园区。
自从化工园搬过来开始,镇上的人已经对这个工厂颇有微词了,因为它排放的废气会直接飘散到居民区的区域,影响人们生活之地的空气质量。从去年开始,我的父母告诉我以后不要再从压水井里接地下水,都要使用自来水,因为化工园的污水已经将这一带的地下水给污染了。
所以,我们两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在上课之前,骑着自行车慢慢靠近的地方,可以说是这个镇子的污染源了。
我能够很明显的察觉到嗅觉到中出现的那些刺鼻的农药味,这种味道随着我们距离自己的目标越近就会越浓烈。
这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同化工园园区打照面,他的庞大还是震撼到了我。毕竟在一开始,我以为他不过就是一个不断排出污水和废弃的工厂而已,但是从来没有想到居然能够庞大到占地几百公顷的规模。
因为是清晨,所以园区通往城镇的巴士不断运送员工过来,早班接替晚班。上下班的人流量非常大,一辆接着一辆的公交车把工人们从居民区运送到工业区,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走进一家又一家工厂。至今,香隅化工园区已经有了76家企业,当时我并不知道数据,但是仅仅看着一片又一片的钢铁建筑群,一批一批的工人时,我知道,这片化工园园区是由几千名工人的汗水维持它运转的。
灰白色的制服照应着工人们脸色的灰白,不管是上班的还是下班的,人们的脸上浮现出的是一种漠然,对生活的漠然。
我们没有凑近工厂里面一探究竟,不管是人群还是建筑群,这种庞大的规模都显得我们两个小毛孩实在是太微弱。曹洋和我很快就胆怯了。
回去的路上,曹洋一路闷着头踩自行车,很少说话,他知道了自己父亲上班的环境了。
曹洋的父亲说,在化工园里上班,不同的车间给的工资不同,基本遵循越危险工资越高的原则。他的车间会直接跟那些危险的化工产品打交道,所以给的工资也最高。
但是他觉得,自己干两年积累一点钱,就去其他的车间,不能够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现在只不过是因为年轻还能挺住,年纪稍微大了一点之后,就很难熬下去了。如果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那么这一个家庭可能就没法支撑下去了。
现在,曹洋依旧希望自己的父亲离开这里,他想要和自己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只不过从现在开始,他是为自己的父母考虑的。
五.
曹洋的成绩很好,可是他的父亲依旧担心他。因为他觉得,对孩子来说,小镇上的成长环境可要比城市里面险恶多了。虽然香隅镇很小,却像一个小小的江湖,险象环生,暴力冲突、老虎机、游戏机、网吧遍地开花。
有一次,我去曹洋家找他出来玩时,他的父亲正在检查他的考试卷,本来就阴郁的脸上仿佛堆积了稠密的乌云一样。
“为什么这一题都要错?粗心大意!我跟你的妈妈来化工园上班,放弃浙江的工作,还不是为了你?你这种低级错误都要犯的话,对得起家里面哪一个?”
他的父亲只有在批评曹洋的时候,才会话多一点。
那时我只觉得这样的批评理所应当,毕竟我也听过太多的类似的责怪,在学校,老师也会呵斥你“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好像你读书不仅是为了自己,也肩负着全家的希望。如今想来,这样的说法毫无疑问是不公平的,一个孩子窄窄的双肩怎么可能承担的了这么重的责任呢?可是这又是很正常的,在教育资源匮乏的小镇,为了孩子的教育,很多的家长愿意付出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只不过这种亏欠感会交付给他们的孩子,用漫长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来偿还。
换做是平时,曹洋早就已经眼泪汪汪了。可是曹洋知道,他的父亲很不喜欢他这样娇柔,他忍住眼泪,但是眼圈早就已经红成一片了。
本来,我想要找曹洋出去玩,可是现在同他们共处一个狭小空间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很尴尬。
并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理会我,我只好悻悻然,一个人跑了出去。
应该是从这个时候起,曹洋念书更加认真了,到了后来,他同我分班了。但是有些时候,我们依旧是好朋友,只不过并没有以前联系的那么紧密了。
再后来,我认识了一些新的有趣的朋友,加上曹洋本来就是一个闷葫芦的性格,不很主动,我与他的关系也就渐渐疏远了。
初中的时候,他的父母辞掉了化工园的工作,重新回到浙江去打工。大抵是曹洋很听话,让他们放心吧。这一次,他的爷爷奶奶回到了镇上,带曹洋上初中。
其实,从这两年起,香隅镇的大米根本就卖不出去,因为当地的人都觉得这里的地下水都被污染了,那么这些大米吃起来根本就不放心。
一开始,曹洋的爷爷还很固执,觉得他们不敢吃,那么他自己种自己吃就好了。但是在晚辈的一再坚持之下,他也只好作罢,将那一块地承包给别人,毕竟自己也上了岁数。
曹洋的成绩一直很好,虽然我们不再联系,但是每一次年级月考的时候,他都稳定排在年级前三名。
到了初中,我见过很多的学生,他们的父母或是在外打工,或是在化工园里面上班。他们有的勤勤恳恳,为了高考,挑灯夜战到很晚。有的,在晚自习下课后打架斗殴,厮混在一起,挑战禁忌。我想很多的事情都不是家长们能够决定的了的,他们付出了很多,却不一定能够收获等比的回报。化工园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供权衡的选择,只不过这个选择却不能百分百奏效,而且也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每当这个时候,我想曹洋的父母应该是特别幸运吧。
六.
再一次,香隅镇的化工园进入我的视线里,是因为央视新闻报道了它给当地城镇带来的巨大污染。我不禁想起了多年前,香隅镇的那一场游行,最后的结果究竟是怎样呢?众说纷坛。有人说,当地政府给予了村民们一大笔赔偿,这件事情得到了解决;也有人说,当地政府抓捕了几个带头的人,关了几天,大家就老实了。
在外读大学,每一年暑假回家时,我都能够感受到镇上的变化,新开的店铺挤掉了关门的店铺,篮球场上一拨人又换掉了一拨人,什么东西都在变化。
在篮球场上打篮球时,跟一个从皖北过来的朋友闲聊了几句,他在镇上开一家蛋糕店,大家都叫他“老板”。
老板说香隅镇跟他的家乡比,人流量要大多了,所以才选择来到这里开店。
我问他喜欢这里吗?
他说不喜欢,觉得南方人很多时候有点斤斤计较,而且以后也不打算在这里久住,因为空气质量的确不好。
第一次在镇上听到有人讲普通话时,我的反应是非常诧异的,好像它再也不是我曾经熟悉的那个样子了。
父亲在镇上工作,他说,现在的香隅镇就是这样,每天都会有人选择离开,去追求一个更宜居的环境。也有一些外地人觉得自己的家乡没有工业,想要来这里碰碰运气。
没到两年,老板也从镇上搬走了,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只看到他家的店已经转让给别人,正在重新装修。
夏天,跟一个朋友一起喝了一点酒,微醺之间,步行回家,突然有一点伤感。我想起了曹洋,想起了从小学到初中的每一个玩的还不错的朋友。我已经失去了他们的联系方式,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方,是否早已离开了香隅镇。或许每一个人的成长都是一个逐渐孤独的过程,但是在这样的一个小镇上,这种变动尤为剧烈,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孑然一身。
七.
今年夏天,想要拍一组关于化工园的照片,骑着电动车走过这周边。
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化工园园区周边草木枯黄,存活不了。
途中路过几个村庄,不知道曹洋的爷爷如今是否在世,他的土地被用作和了何种用途。大片大片平坦的土地杂草丛生,被化工园收购,弃置了很久。就仿佛是表达,如今的人们再也不需要土地去养育了,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耳机里听着生祥乐队的《围庄》,林生祥愤怒地嘶吼。
在这里,多年前游行的那群人,作为愤怒的个体早已沉默,他们和这片土地一样被遗忘,慢慢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