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俗世奇人”的文化守望
提起“冯骥才”,我们总会想到一系列的名词,他是“伤痕文学”的代表人物,是“反思文学”的翘楚,但实际上,他更是文化的“抢救者”与“守望人”。他长年投身于城市文化保护以及民间文化抢救中,试图在发展的浪潮里记录文化,弥合文化的断层。
“我们现在经济发展得太快,我们的文化丢失得也太快,可以说每一分钟都在丢失。如果为后人着想的话,现在必须赶紧动手抢救。”这是冯骥才文化抢救的初衷,他正是奔走在这股经济发展的洪流前,为后世记录文化的人。
一、行走在文化间的“俗世奇人”
如果用一句话来评价冯骥才,那么最具有概括性的应该属张抗抗的那句:“他是一个真正的‘俗世奇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总是做很多事,又能把每件事处理得游刃有余。冯骥才是著名的书法家、画家、作家,他同时还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评定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专家委员会主任,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专家委员会主任……这其中每一个头衔,都代表着一个领域,以及他在这个领域里的成就。写作、画画、为中国传统的村落文化及非物质遗产奔走相传,他的足迹、声音及名号,遍布艺术文化体系里的各个角落。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现代化的浪潮开始席卷中国。几百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在还未来得及做文化盘点和记录的时候,就遭遇了推土机的扫荡。顷刻之间,文化的记忆随着村落一同消失,千百年来的文化积淀付之一炬,传统文化面临着断层的威胁。
大约在1994年的时候,“现代化城市”的概念开始席卷天津,为了赶上这股潮流,天津也紧随其后,试图用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去替代破败不堪的老城,古旧的四合院、小平顶,都在一点点消失。在那个时候,除了迭代的兴奋,很少有人能够认识到,这一场“革命”下来,我们究竟会在历史的洪流里失去什么。
但冯老知道。他在得知这件事以后茶饭不思,却也无可奈何。他一个普通的文人而已,在城市建设的重大决策上,又怎么能插得上话呢?但是他明明看见了历史与文化的“毁灭”,又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他召集了一支学者队伍,摄影师、建筑师、历史学家等,他组织这些人对天津的建筑进行了一次地毯式的考察,并拍摄了大量的照片及影像资料,制作成册,取名《旧城遗韵》。他在上面写下了,“这就是你亲爱的土地”,然后送给当地的官员。而这部作品,也成了几十年后我们研读当时的天津的珍贵文献。
这正是冯老与很多文人不一样的地方,他不是书斋里的文人,而是行走在文化间的文人,用他的足迹与触摸,为文化留下最真实的记录,发出最微弱也振聋发聩的呐喊。“我做这么大的一个文化行动,并不是非要保护几所旧房子不可,主要是让老百姓知道,这并不完全是些破房子,这是历史文化。”在他的眼里,文化不是书本上那些已经被呈现出来的显而易见的东西,那些活生生的人与村落留下的痕迹,都是文化,都值得被挖掘和诵读。
二、“俗世奇人”笔下的俗世奇人
文化是怎样形成的?我们可以暂且粗浅地将它理解为是特定的环境与特定的人之间发生的作用,而这两大元素,正是冯老所重点保护的对象。对于村落与建筑的保护,只是冯老“抢救”文化的一个视角,他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写下了《好嘴杨巴》这本书,记录天津人的性格以及天津的市井社会。
《好嘴杨巴》是湖南文艺出版社于2020年3月出版的一部冯骥才中短篇小说集。全书分为“俗世奇人”和“怪世奇谈”两个部分,分别收录了《俗世奇人》的15篇短篇小说,以及中篇小说《三寸金莲》。全书以独特的“津腔”叙事,展现了天津卫的奇人奇事,世态风俗,以及隐藏在这世间百态中的文化痕迹。
冯老被称为“俗世奇人”,他笔下常写的也是俗世奇人。《好嘴杨巴》这部作品里的人物正是极具特色的“俗”和“奇”。
“俗”一是俗世。《好嘴杨巴》这部作品里的人物都是天津卫的“市井百姓”,治病的、抹墙的、鉴画的、捏泥人的等等,可以说他的人物选材遍布各个阶层,以及各个行业,通过这些阶层与行业的特色人物和故事,来展现天津卫的百姓生活及市井社会。
“俗”二是通俗。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讲什么样的社会,这正这部作品里最让人惊叹的地方。全书通篇采用“津味”十足的地方话,还原当地百姓的日常交流以及真实生活状态。比如在《泥人张》一篇里,形容泥人张捏得传神,有这么一句,“人家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来一瞧,台上的嘛样,他捏的嘛样。”就很好地展现了天津卫的方言特色。除了方言的运用,冯老还在作品里融入了地方特色十足的“相声腔”,尤其在两个人你来我往吵架的时候,一个赛“捧哏”,一个赛“逗哏”,相互切磋,过招拆台,给作品增加了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天津的人加上天津的话,土生土色地还原出了一幅天津市井社会的图景。
再说这“奇”,奇正是这本作品里,最吸引人眼球的地方。虽说写天津的市井社会,但写有写的不同,冯老将这社会百态写得绘声绘色,让人忍俊不禁,最关键就是在这“奇”字上。
“奇”必先是人物传奇,《好嘴杨巴》这本书里的人物,几乎都是各行各业的高手,比如刷子里刷墙抹浆必一滴不落,泥人张捏什么是什么惟妙传神,苏七块大病小病都能人到病除……即便是《三寸金莲》这部中篇作品里,也能看得出冯老对于“高手奇人”的青睐,无论是香莲、潘妈还是老爷,都是顶着绝活的人物。这些奇人都有各自的脾气秉性,身上也都暗戳戳地咬着一股劲,不愿在自己的领域被人打下阵来。这正是我们今天所谓的“工匠精神”,要做就把事做到极致。
“奇”另一含义在于故事谋篇布局的奇特。他说:“把故事写绝了是古人的第一能耐。故而我始终盯住故事。”所以哪怕只是短篇小说,冯老也非常注重行文叙事的技巧,情节奇巧,视角独特,结局又总能回笔一转,出乎意料,耐人寻味。比如好端端的酒婆,喝惯了假酒也不捅破,却在酒家良心发现换成真酒以后,迷迷糊糊走在路上被车撞死。这样的奇人奇事,带点讽刺,又带点市井的辛酸,正是冯老所成就的传奇故事。
所以说冯老写俗世奇人,而他本身更配得上俗世奇人这个称号,在他的作品里,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正是不加矫饰的通透心境,以及甘坐冷板凳的工匠精神。而这正是在文学上,在人物上做足了功夫,才能获得的成就。
三、有人才有历史,才有文化
冯老为什么要写“俗世奇人”,其实就是为了把天津人的性格留在纸上。这是他“文化抢救”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去记录和书写地域文化。
“我认为,一个地域的文化,除去保留在精英文化里的精神文化,还有保留在民间文化里的生活文化”,在他看来,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地域性格”,这是文化中最深刻的东西。所以老舍写北京人,王安忆写上海人,而冯老独独写天津人,把天津人写得绘声绘色。
《好嘴杨巴》里的“俗世奇人”,大多都是有脚本可以参考的,冯老的故事灵感来自于天津卫那个水陆码头上的故事。晚清民初年间,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居”,加上这块地“有碱有盐还有硝”,居民性格大不相同,出现了很多英雄奇人,他们的故事流传于民间。而冯老正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脑子里都是些奇人轶事的图样。
那是个典型的市井社会,老百姓忙碌一天以后,常聚集在一起,讲讲故事,刷刷杂耍,说两段相声,以此来缓解一天的疲劳。这是被口口相传下来的文化,在这些故事里,有天津人的性格涂鸦,喜欢的,崇拜的,爱好的,鄙视的……而这幅热热闹闹讲故事的图景本身,也是天津卫值得记录的民俗文化的一笔。
人在文化中究竟起着怎样的作用,其实是不言而喻的。刘墉先生有一幅压卷名画,叫做《龙山寺庆元宵》,这幅画被誉为是“台湾的清明上河图”,画中人物多达600人,画的正是台北龙山寺热热闹闹的元宵图景。“将来人们可以根据这幅画来知道1940年的台湾什么样。”这正是刘墉先生画此画的初衷。先生生于1949年的台湾,所以他用画笔记录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那个地方,给后人留下可供赏玩研读的脚本。
而冯老也一样。冯老是现实主义作家,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现实主义要表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另外要有生动的细节,而这正是《好嘴杨巴》中所表现的东西。他生于天津,所以他写天津的人物传奇,写天津的市井社会,写他生活过的,见识过、听说过的那个天津卫。这正是他的现实主义,是他的作家情怀,是他要做的“文化抢救”,以及他对那片土地的文化守望。
作为一名普通的读者来说,《好嘴杨巴》也好,《旧城遗韵》也好,只是了解冯骥才及他的文化情怀的一个切入点,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他对于“人”的重视,对于传统村落的重视,以及对于文化的热忱。但这只是冯骥才这个“俗世奇人”的一个小角落,真正的冯骥才也许就如同白岩松所说:
“大家看这个‘骥’字:首先一个‘马’,马不停蹄地奔波;上面是一个‘北’,天津大学原为北洋大学;最底下是一个‘共’,公共事务的‘共’,最核心在于中间的‘田’,他从未离开过这块土地。”
他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并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地书写它,而他全部的初衷只是为了,有人愿意捧起它,诵读,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