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创作的几点思考
我想说的话可能跟这个场合不是特别的贴,我先跟大家做一个自我介绍吧。我在《文艺报》工作,一直在文学评论版块,我们的内容涵盖中外文学评论,儿童文学只是我工作中的一部分。所以我一直自嘲,我在儿童文学领域专业打酱油二十年。因此我的评论视野和我的批评参照系,可能会跟大家有一点点的区别。这也就是为什么昨天一听颁奖词,利芳她们就说,一听这个就知道是你写的,因为只有你会用非儿童文学的语言来评点。
儿童文学发展到今天面临一个问题,这也是去年评奖时我们讨论很多的一个话题,就是儿童文学边界拓展的问题。这个边界的拓展包含文体的边界、作者构成的边界和儿童文学观念的边界。
在这一届的“大白鲸”参评作品里,比如马传思的《奇迹之夏》是从科幻视角来写的,它并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传统硬科幻写作,他是由一种科幻视角和科幻思想来结构文本的。我认为,科幻其实是一种世界观的重新构成,是一种对世界的重新构成可能性的探索和思考。它涉及对我们现有的人生观、世界观的一种质疑、一种反思、一种拓展、一种思辩。我在马传思的作品里看到了这些,这是这部作品让我非常欣赏的一点。
还有一个给我印象很深的一部作品《芝麻绿豆阿南公》。这部作品从我个人的阅读趣味来说,觉得稍稍单薄了一点,但是它中间有一个特别有意思也特别有价值的就是它提供了一种观念的拓展。一个土地公公竟然可以是如此时尚的土地公公。一个不愿只发挥芝麻绿豆作用的小神仙,转而却当了更芝麻绿豆的小镇警察,这样一个形象,把我们的传统文化和当下生活的各种符号有机地结合起来。作品巧妙地打通了传统和现代的壁障。这个作品释放了一种理念,不是说写传统文化的当代境遇就一定要有现代信息符号,它更是一种审美趣味、一种人生信仰和一种精神质地。比如土地公公下棋耍赖,土地公公当警察,但不管身份如何变化,不变的是他的善良和温暖。这是一种有意思的对接和衔接,是对我们传统理念和创作视野的拓展。所以说好的文学作品,一定是要有边界拓展的意识或者尝试的。这是我想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想说的,在文学发展中一直存在着两股力量,或者说健康的文学发展始终是需要两条腿走路的。这两条腿是什么?一条腿是经典化之腿,这就是我们的经典化过程。比如百年百部。文学发展本身就是经典化的过程,它是沉淀积累的过程。但与此同时,文学发展要想健康均衡,还有一条腿是拓展和创新的腿。光有经典化和沉淀积累那就是固化了。 固化意味着什么?固化意味着重复和死亡。所以你必须要有拓展,要有创新。两条腿平衡了,这样才走得平稳健康。
在此要特别感谢“大白鲸”,要特别感谢今天面对的这样一批对我来说都还算是新的面孔。因为如果没有你们的创作,没有你们在各个领域的突破和尝试,我们的评审工作也就没有了意义。有了你们,我们的评审才有意义。这是我的感谢。我更想说,“大白鲸”在儿童文学的创新和发展中,具有不可磨灭的拓展之力。
可以说,“大白鲸”吹响了儿童文学新军的集结号。它集结了一大批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而且这支文学新军,因为你们的阅历,经验,包括你们的学科专业,学术背景等等方面,都对传统文学、传统作者的教育背景和知识构成形成一种拓展。学物理的、学化学的、学计算机的,众多非文学专业的作者,因为兴趣的激发创作出来的作品,对传统文学的文本、结构、主题、表现手法、思想深度等各方面会带来了拓展,这个是我的第二个感受。
每一个写作者都会面临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要健康地发展,第一个他要有沉淀积累,写作要有一个积淀的过程 。第二是沉淀积累的过程中,要有拓展和创新的意识,比如《星空街39号》《芃娜的小屋》。《星空街39号》给我的感受是:这是一个非常精致的作品,作者的内心一定很温婉、 细腻和美好。这部作品能够有意识地把生活中面临的一些问题和一些传统的文化符号对接起来。然后建构了她自己的审美空间,那就是她的“星空街”,这是作品打动我的地方。不过单从《星空街39号》这个作品来说,这个作品最大的优点在于它的精致,它的最大的缺点也在于它的精致。因为精致而局限了她的空间,局限了她的发展,局限了她意义的多重表达。精致而封闭是一种美,但要想走得更远,还需要更多生活和思想的支持。
《芃娜的小屋》最开始吸引我的是非常浓厚的生活气息、生活细节和里面非常真挚的情感。作者还原生活现场、雕刻细节的能力很强,比如笔记本的外形描写,变大变小的比例关系的表现,以及能变大变小的飞机,包括很多技术性细节一个一个的衔接,显然是作者的职业素养的审美化表现。充沛的情感和生动的细节能力是这个作品的亮色。但生活和思想的积累还无法支撑起一个完整的结构,所以越到后面越有陷入模仿和套路的嫌疑。《生气的小茉莉》《兔子的平行世界》《来未来》《獒王归乡记》《大耳博士的房间》也都不同程度地遇到这个方面的问题。所以说,沉淀积累和创新发展这两条腿一定要均衡发展。
第三个我想说的问题是,一般写作大致都有两个大的类型:一种是经验型写作,一种是知识型写作。年级稍长的中国作家,经验型写作居多。从十七年到新时期,我们的文学主流是经验型写作,从90年代开始往后走,一批年轻作者成长起来后,知识型写作逐渐多了起来。但是无论是经验型写作还是知识型写作,其实都有它的缺陷,这就是为什么一看到70、80后的作品,就知道它是奔着某个奖去的。只要想想我们有多少邮票大的故乡,有多少门罗的小镇,有多少卡佛的极简主义,就明白了。这就是知识型写作的问题。它是一种理念,理念构造了作品最核心的东西。就像石黑一雄的作品,尽管拿了诺奖,为理念服务依然是不少人批评他的一个原因。文学作品不可能没有理念,但如果理念只是理念,没有有效地转化为文学形象,或者转化为一种审美叙事,它终究是一种没有完成的文学创作。而经验型写作,就有可能让你的写作越往后走你越会无以为继。我们很多作家写到60岁,或者写到70岁,就难以再写下去了。但国外的一些作家,到了88岁了,他还在出新长篇。单纯的经验型写作难免会让人陷入一个自我复制、重复、无法再往前走的困境。单纯的知识型写作也会让人理念大于形象,像刚刚昕平所说,不要让你的思想大于形象。但是思想大于形象是知识型写作的一个常见问题。如何有效解决这个问题,不是说选择某一项,而是如何把知识注入到经验当中,形成自己的创作思想。借用王林柏的那句话,让自己的创作成为一个有效的,用形象来表达抽象的审美创造的时候,可能创作之路才会越走越好,越走越稳。
再说第四个问题,虚构类作品写作中常见的几个问题。第一个就是结构的问题,这次我们看到的作品虽然都是五六万字,但是在儿童文学领域也叫长篇了。那么长篇就有长篇的要求和规律。长篇是结构的艺术。长篇的结构是什么?第一是它的叙事结构,第二是它的关系的结构,第三个是它的隐含结构,就是这部作品它隐含的伦理结构、情感结构、思想结构。
我当面和冯桂平交流了关于他的《獒王归乡记》的阅读感受。评奖时我对这部作品其实有很大的质疑,讨论时甚至和昕平、陈香吵得不亦乐乎。但是这部作品有个特别的优点,虽然它是一种乡愁,一种返乡的叙事,虽然是獒王归乡,但他建构了三对关系。这三对关系是非常可贵的:第一,它是其他民族与藏民族的关系。它是一种文化和心理上的对应关系。这一对关系很厚很重也很难把握好,作者虽然确立了这样一对关系却只是简单建构出一个对立关系。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建构。第二,人和动物的对立关系。这种关系应该说我们常用,但是他把獒王人格化了,这是他最大的亮点。第三,僧和俗的关系。出世和入世的这样一种关系的建构,也是一种生活态度的建构。
这三对关系的建构,让我看到了冯桂平的小说写作潜力。尽管他可能是在无意识中完成了这样的工作。提到此,我想说说《奇迹之夏》,当时能够打动我、感动我的就是他在这部作品中做了很好的关系建构,而且没有写丢,写跑,把它写完了。
然后,我们回过头来说,无论是《来未来》《兔子的平行世界》《芃娜的小屋》《生气的小茉莉》都涉及到中间关系的建构。这几部作品都是前半部分比较好,但是结构不完整,关系建构不稳,中间和后面有的写着写着就塌了,有的写着写着就跑了,这就是我们当时隐隐约约觉得不太满足的一个原因。
虚构作品也是语言的艺术。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这个语言不是生活语言,而是刚刚昕平说到的承担叙事功能的语言,任何作者都需要建立起个人的叙事话语。
以马传思为例。虽然是匿名评审,但昕平一看《奇迹之夏》就认出了马传思,因为他的个人叙事语言虽然不是特别俏皮,优美,但是他的语言是扎实和稳重的。王林柏的语言也是这样的,不花哨,不讨巧,但是他们的语言会在朴实和踏实中传递出作者的气息和美学追求,他们正在建构自己的叙事语言。
聂华苓在海外这么多年,一直坚持用中文写作,她说如果用英语写作的时候,就没有办法为她的人物找到恰当的对话语言。陈忠实也说过,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就是说每位作家一定要建构好自己的叙事话语,为自己的人物找到符合他们年龄身份和性格的语言,这是一个特别庞大的话题,因为时间关系不多说了。
虚构类作品还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逻辑问题。如果个人有逻辑建构和逻辑自洽的意识,那么作品相对就不会写塌,但如果没有意识到逻辑问题,那么就可能会出现问题。这个逻辑,一个是日常生活的逻辑,就是和你生活相通的,相连接的。你的小说、虚构作品、童话中的人物干什么事,说什么话,他的生活逻辑是必须要存在的。比如王林柏说的左衽和右衽。
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的叙事逻辑,也就是说小说人物最后怎样完成作者的叙事意图。
云南作家夏天敏写了一部中篇作品叫《好大一对羊》,获得了2005年的鲁迅文学奖。这部作品前面的情节很简单也很现实,领导来扶贫送了一对羊,送的是那种海外的品种,在那地方很难生存。养羊的老人,因为要养这对任务羊让贫穷的生活变得苦不堪言。眼看着这对羊越喂越瘦,乡领导一看没法向县长交代就把这对羊拉走了,拉到乡里去了,老人就从养羊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按理说,小说写到这儿,属于新闻故事和现实生活的部分已经完成,但作品的高妙处在于,老两口因为对羊日久生情,他们有一天偷偷地跑到乡上去,把这对羊又给偷了回来,小说这样结尾了。
小说中人和羊最后超越了现实超越了生活超越了故事,回到了文学审美和人性人情上。这就是叙事逻辑,小说要走向哪儿,叙事逻辑就要到达哪儿。逻辑的自洽当然还包括情感逻辑,心理逻辑。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建构的逻辑是否能够自洽,是作品是否能够立得住、能够饱满、能够有向外拓展的可能性的一个原因。如果你自己的逻辑都讲不通,你怎么能够把这个故事讲完,并且让它具有更复杂的意义呢?
一点浅见,供大家参考,谢谢大家。
以上内容根据著名文学评论家,《文艺报》评论部主任、中国作家网主编 刘颋 在第九期“幻想屋”儿童文学主题沙龙上的发言整理而成
本期编辑:沈安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