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 与三个各自美丽的春天
【北鱼说】这辆开往下一个春天的列车,正载着这样的三个女人,以及千千万万个对未来和人生怀有希冀的人,隆隆驶向21世纪20年代。
01【2018年春天】
她穿深蓝色休闲上衣,仿西装样式。黑色小脚哈伦裤,姑且以假乱真当女式西裤看。脚上是唯一一双用于正式场合的白色粗跟皮鞋。
“要去工作了,最好穿得正式些。”她这样说,同时把留惯了的黑长直,烫成一头短短的羊毛卷。
四月的首都机场,化不开的春寒随着日历一页页的翻过而被稀释。大厅里多是步履匆匆的商务人士。行李箱行走的声音被光洁的地板吸收。也让那些还没把离别变为习惯的人,再多些安静,能够好好地珍惜最后的相处时光。
父母特地赶来北京送她。其实她不是恋家的孩子,也还算有主见。多年来走南闯北成了习惯,她早已不是第一天离家上大学时,让枕巾濡满泪水的小女孩。
但这次不同。
毕竟要只身一人前往陌生的国度,且至少一年后才能回到祖国。父母放心不下,执意要送,她便依了。
她与父母的关系其实不算亲近。祖父母抚养她到中学毕业,她早已将祖父母的家视作自己的家。对于父母的家,她有几年没回去过了。单元和门牌号都不甚清楚,她甚至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回去定会迷路。
况且,称那个地方为“家”,连她自己都觉得极不妥。
父母曾都是国企员工,他们的“家”,是位于偏远小镇的工厂家属楼。然而多年前的一些变故,父亲辞去了工作,只身前往外省做生意。只留母亲一人,守着日渐低迷的企业和不到2000块的工资,在厂区附近孤独过活。
这次出行,她先父母一步来到北京。在北漂的中学同学那里借住了些时日,等待领取签证和预定机票。她在网上查了,北京一天的宾馆少说也得200块起步,她花不起这个钱。
父亲并无经商头脑,这些年的生意只出不进。而她研究生尚未毕业,在获得出国机会之前,只能靠每月微薄的补助、奖学金和断断续续的兼职过活。
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她那颗蠢蠢欲动想要看世界的心。
这次的出国机会是个意外,也是个礼物。国家招募大批在读研究生去国外教汉语,非科班出身的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了名。
接着是考试、调剂和培训,命运的手一指,她的未来将在一个此前闻所未闻的东欧小国展开。
这是她第一次出国。最开始连护照和签证的区别都搞不清楚,去银行换欧元时也半天算不清汇率。
但当时面对从未了解过,甚至传闻穷困潦倒政变频仍的目标国,她却并无丝毫犹疑。
托运行李有23公斤。除些旧衣服外,其他都是调味品。听闻那边中餐是高档消费,又怕当地饮食不合自己胃口。尽管她在国内从未自己动手做过饭,但仍将祖母精心准备的,那些来自今年春天的新鲜食材,装进了行囊。
她的航班在第二天凌晨。晚上十点过后,帮父母查好回市区的大巴线路,再分别拥抱后,她独自一人走向未知。
轨道车直通海关,她的护照上有了第一个离境章。安检处她将所有电子产品倾囊而出,又担心动作太慢碍了别人的事,只能找个无人的角落默默收拾。
折腾到登机口时,她竟在四月的天里,出了一身薄汗。
飞机起飞前,她给祖父母和父母分别发信息。
“我上飞机啦。”
“你们回到市区了吗?”
还没等到回复,空姐便一一要求关机。她将手机扔进包里,看着窗外深沉的黑夜。
可能未来很多年都难再亲近北京的春天了吧,这座空气中飘着杨花柳絮,处处烟柳摇曳的旧日皇城。
她闭了眼,回忆着关于春天的一切。
【2019年春天】
她熬了多年,终于退休了。
兴冲冲打电话给分居两地多年的丈夫,却得到这样的回复:
“我这儿条件不好,你别过来了。”
她何尝不知丈夫背井离乡的不易。自他从厂里辞职下海后,日子便艰难了许多。但她仍觉得,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能让生活有所起色。
“你别跟着我一起吃苦。”
再次问询,丈夫仍是这样的态度。
然而她却进退两难。
没了规律的上下班,退休后再一个人住在厂区的房子便显得无趣。
娘家父母多年前都已去世,兄弟姐妹也各自有家,唯一的女儿远在国外工作。婆婆公公知道她退休,体谅她多年一个人的辛苦,也早就敦促她与丈夫团圆。
面对着两位老人,她怎么都说不出口:是你们的儿子不愿意让我过去啊!
姐妹知道她的情况,话里话外暗示她是不是丈夫在外有了别人。而她却摆摆手。“不可能的。他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就那样,又没赚到钱,女人都不傻,谁会跟他?”
不过,她也就此断了追随丈夫的念想。
被拒绝两次了,再黏着人家,倒成了自己的问题了。
她也曾是骄傲过的。
年轻时,她是厂花,追她的男孩络绎不绝。
然而她却偏偏选了丈夫,因为他“念过大学,幽默风趣,看上去人也老实”。
更重要的是,在那个位于偏远小镇的厂里,估计只有她和丈夫来自城市。
双方父母都有正式工作,退休后还有退休金,未来两个人的养老压力并不会太大。
他们的婚姻起点远高于同龄人,婚后也过了几年富足日子。那些年企业红红火火,她是工人,丈夫是干部,两个人的收入总和远高于在事业单位上班的妹妹一家。
但她也不明白,日子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做出去寺院做义工的决定是在三月。
春节刚过,乍暖还寒。她瞒了公公婆婆,和回家过年的丈夫一同离开,然后踏上开往不同目的地的火车。
这些年的独居生活让她将佛法视为精神寄托,能进寺庙,被德高望重的僧人点拨,也算是得偿所愿。
她每天四点起床,做早课,读经,劳作,夜里九点打板睡觉。在寺庙里,她的生活渐渐规律起来,身体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同寝都是些八零九零后的小姑娘,其中不乏高学历人才。每每听到她们探讨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她总会想到女儿。
“还好你现在在国外,国内的年轻人太辛苦了。”视频时,她这样对女儿说。
与丈夫的关系也是照旧。每日的电话是例行惯事,琐碎的日常穿透电波。
这么多年的分居,思想和生活习惯都大不相同,硬住在一起也是相互折磨。她想,心里竟暗暗感激丈夫当时斩钉截铁的推开。
寺庙在山上。那天她做完早课,伴着蒙蒙亮的日出在庭院里晨练。眼前的色彩倏然丰富起来,仿佛一夜之间,那些花儿就开得漫山遍野。
她拍了照,发给有丈夫和女儿在,名为“家”的微信群。并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几个小时之后,隔着时差,女儿回复: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已然正午。她看着满园春色,嘴角上扬。
“多好的春景啊。”
【2020年春天】
五点半,离天亮还早。
生物钟让她醒过来,老伴儿还在熟睡。她拿起床头的智能手机,熟练地打开微信,点击朋友圈。
大孙女在国外工作,今年又不能回家过年。看她朋友圈发的照片,真是瘦了好多。她点了个赞,然后长按图片,保存到手机。
小孙女刚结束研究生入学考试,今天就放寒假回来了。之前在视频里,点名要吃红烧肉,她一会儿就开始准备。
大儿子和儿媳今天动身,估计明天能到家。俩人辛苦一年了,能回来好好过个年也行,就别给他们太大压力了。
小儿子昨天打电话说,儿媳单位刚开完年会,今天下午要过来送年货。特意叮嘱了今年不用买肉,一会儿等老头子醒了别忘了告诉他一声。
想想这些牵挂的儿孙们啊。她坐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开始忙碌。
七点半,老伴起床了。洗漱后,老两口的早餐,是她刚烙的饼,稀饭和一碟儿腌菜。
若是儿子儿媳和孙女回来了,桌上的菜自然会比这丰富的多。但如今就他们俩人,自己胃口又不好,随便吃点得了。
吃完早饭,老伴打开电视。天气预报说有大雪,但这座城市已经好些年没下过雪了。
她也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有风雪,免得阻拦了孩子们回家的路。
等到上午十点,老伴推着自行车出门买菜。她用纸笔写好需要购买的食材,放进老伴的口袋里。
过了一会儿,老伴载了一车筐菜回来,脸上的表情却很懊恼。
他说手机里没有钱了,付的现金。菜贩子又没零钱,跑了几家去换,半天才找开。
这可是个大问题。她说:“那赶快给手机里放钱!”
“我捣鼓半天了也不会弄!”老伴把手机扔到一边,气呼呼地坐到了沙发上。
老伴用的智能机,是大孙女出国前淘汰下来的。支付宝与微信支付,也是大孙女出国前教会他们的。所以遇到手机使用方面的问题,他们也都只愿意向大孙女求助。
可是现在?她抬头看了看时间。大孙女那里还是夜里呢,下午再找她吧。
过了一会,小儿子发来视频邀请。说小孙女已经到家,晚上一起过来。
她看着屏幕里又胖了一圈的小孙女,一面叮嘱着“少吃点肉”,一面手不停,将红烧肉的食材清洗得干干净净。
等到下午,估摸着大孙女该起床了,她打过去视频。
“你爷爷想往手机里放钱,怎么都弄不对!”寒暄了几句她便步入正题。大孙女指导着该按哪个键,老伴在一旁用手机操作着。
当看到微信余额增加了数字时,她试图把自己和老伴的笑脸都挤进手机屏幕:“成功啦!”
视频那头也笑:“马上过年了,爷爷奶奶有啥需要的吗?趁现在快递还没停,我可以在淘宝上买了寄回去。”
她立刻变了脸色:“什么都不许买!家里什么都有,你叔叔婶婶单位发的年货都吃不完!你一个人在那边吃好一点,把自己的钱攒起来。”
末了,在大孙女表示过年无法回家的懊恼时,她劝道:“现在科技这么方便,想见你随时可以视频,就跟在身边一样。好好工作,不要太想家。”
挂断视频后她仍不闲着,继续昨天未完成的卫生清扫工作。
今天的打扫任务,是大孙女上学时住的房间。
向阳的纱窗蒙了尘,是该卸下来清洗清洗。被褥也换套新的,毕竟明天大儿子儿媳回来还要住。
写字台的抽屉里,大孙女上中学时的学习资料横七竖八地躺着。尽管十多年过去,她仍连一张纸片都没敢扔。
万一哪天再有用呢。她想。
天气预报并不准的,窗外始终艳阳高照。
收拾完卫生,离晚饭时间还早,给家族群里发了一条题为《这就是中国的老家规!做到了才是教养(深度好文)》的文章后,她坐在沙发上打起盹来。
窗台上的绿色植物生了新芽。冬春交替时的阳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
又是一年春节。对于她而言,每一年,每一天,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
但随着科技的发展和晚辈们的成长,在她眼中逐帧逐帧缩小起来的世界,仍然蕴藏着巨大的生机和希望。
【写在最后】
或许聪明的,你已经看出来了。文中的三个女人,正是我,我的母亲,和我的祖母。
我很高兴能够生在这个时代,能够在两年前的春天勇敢地选择未知,为自己的生命拓宽更加广阔的地图。
我的母亲,亦在寻找自己的过程中,爱上了与信仰为伍,自律但孤独的过程。她亦与寺里其他的年轻义工成为了朋友,在她们的帮助下,紧紧拽住这个世界发展的脚步,近五十岁的年纪,仍然能够如少女一般,为春天的色彩所感动。
我的祖母,如同许多生于新中国成立前后的老人那样。勤俭持家,肯干肯吃苦,对自己悭吝,对晚辈则极为大方。
她心中最企盼的,就是下一代人的日子,能够越过越好。
这辆开往春天的列车,载着我,载着母亲,载着祖母,载着千千万万个对自己的未来怀有憧憬和希冀的人,隆隆驶向21世纪20年代。
下一个春天,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不是吗?
【作者简介】北鱼,文学硕士,海外教育工作者。认真写文,愿煮字为药,疗愈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