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父辈是你打开写作之门最好的钥匙
作家简介金宇澄原名金舒舒,生于上海,祖籍江苏黎里,《上海文学》执行主编。著有《繁花》《回望》《洗牌年代》等。“中国好书”“鲁迅文化奖”“施耐庵文学奖”“华语文学小说家奖”“茅盾文学奖”得主。
近日,世纪文景邀请金宇澄与顾文豪对谈“记忆如何书写”的话题。金宇澄最新的三本书《轻寒》《方岛》《碗》也与作家一同在上海浦东新区陆家嘴图书馆亮相。
多数读者都知道,金宇澄用改良沪语书写出了《繁花》,而实际上金宇澄也书写东北。《方岛》《碗》都涉及了发生在东北的往事,显示了作者对方言的敏感,并不是一日之功。《方岛》掺杂东北方言的对话,曾让评论家程培德以为作者是地道的东北人,直到见面,这一误解方才澄清。金宇澄16岁从上海去东北嫩江务农,做各种杂工一待数年,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北方乡野的人事风物,都在他笔下焕发出鲜活的色彩。
金宇澄《方岛》《轻寒》《碗》三书所收的作品,创作时间跨越了三十年,包括小说、非虚构作品,所涉及的地理空间也覆盖了江南小镇、东北乡村和作者最熟悉的上海,展示了《繁花》之外一个更多面的、生动的金宇澄。
记忆如何书写?金宇澄认为,当下的读者有更高的要求,即使非虚构写作,也需要动用更丰富的手段,包括非虚构元素,更贴近的现实与常识,以更独特的结构和文学魅力来表现自己。这三本书也是以这样的思考,从过去延伸到当下,在东北和上海之间自如切换,表现了作者个性和对人生的思考。
在本场活动中,金宇澄强调了个人经验对写作的影响,建议年轻作者多聆听家族长辈历史,关注长者的经验;作者视野都是狭窄的,但饱含了丰富的内容。少年时代是作者一生的写作源泉。金宇澄觉得他个人的境遇与同代人有很大差异,东北生活记忆、父母辈的故事,都带给他创作的滋养。嘉宾顾文豪觉得,金宇澄给出了一种示范,像著名作家奈保尔一样,以自身经历来进行创作。金宇澄说,“如果你很年轻,经历不够,最要紧是找你的上一辈人,寻找他们的故事,你从哪里来,这最要紧。因为这代年轻人,独生子女的原因,从小被父母所笼罩,不会关心父辈事情。不像我们这一代,父母从来不管我们,而我们却会关注父母的情况。80、90后,交朋友大部分是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不怎么关心父辈,但是父辈是你打开写作之门的最好钥匙。”
记录真实状态,不带任何感情的成分
记者:《风中鸟》是您加入作协的重要的一部作品,收入到您最新出版的小说集《方岛》中,您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部小说?
金宇澄:我当时从东北回来,在上海一个钟表零件厂工作,就是喜欢看小说,看小说已经有十几年的习惯。
1986年,上海作协办了一个青年创作班,把我们大家拉到宁波一个山里边半个月。结束的时候必须交一个小说出来。有一半的作者早就写好了,比如孙甘露。另有一些作者已没有信心了,去爬山、喝酒。很少一部分人,比如我,心事重重。
有天晚上,忽然憋出了《风中鸟》这个小说。学习班结束就传开了,发现了一个很棒的小说,是这次学习班的好小说之一。小说写的是做棺材的故事。城市人,尤其是上海都火葬,不知道棺材怎么个讲究,怎么个做法。我20岁时,在我们农场里有规矩,如果今天晚上有人可能要死,医生就通知木匠,赶紧加班做棺材。这种加班场面我经历过多次。
《风中鸟》写的是,棺材加班加点做好以后,病人却救过来了。棺材就搁在木匠房门口,风吹雨打,越来越丑陋,浑身都裂开了。一开始大家坐在上面打牌,接着在里面养鸡养鸭,后来发现年纪大的人特别注意这棺材。农场的规矩是,接下来谁死,这棺材就是他用。小说里的“我”做木匠,很多女青年找我做小板凳,很烦。有回看见很远有两个女青年过来,“我”就躲在棺材里,盖子盖好就笑不起来了,那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感受,就等于你是个半死的人,通过板缝看外面,看见两个女孩的脚踝,看见青草,看到阳光,小说写了抒情的这么一小段,表明人多么恐惧这种死亡的黑暗,眼中所见的光明和平时看到的完全不同。小说结尾是本地有两个老人都已经弥留,医生发现,这两人谁也死不掉。小说是在这地方结束的。
记者:《碗》是一个非虚构的文学作品,但是在阅读《碗》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看小说才会有的阅读感受。在写非虚构作品的时候,您真的百分之百没有运用虚构的能力?
金宇澄:关于抒情、描写,就是虚构吧,《碗》打动我的,肯定是非虚构的部分。我对北方印象非常深刻,场景上会不会因为这些太熟悉的记忆,使一些抒情部分颜色加深?但主题一直是冰冷的非虚构,比如写两个广东老人,其中一个住院就要死了,死前想喝甘蔗水,另一个,书中叫老林的说,这愿望不可能实现。当时这些老广东,怎么可能在冰天雪地的东北喝到甘蔗水?老林就叫我去送糖,送一点糖水,这场景是我的经历,叙事上所谓措辞,落实到形容词上来说,就是所谓的虚构,要把这样的场景描写出来。
很多上海同伴,离开北方回到上海,会非常怀念过去,想回去看看。但是,我没有这个念头。据我观察,也许是因为他们在那边谈的恋爱吧。无论怎样的地方,谈了恋爱,记忆中就有一种粉红色。
后来发现真的是这样,《碗》里几个我这年龄的老头老太太,前几年回到老农场凭吊,特别抒情,特别想寻找当年的小树林。都是在那里谈的恋爱,再怎么不堪的环境也会柔化。我当时没谈恋爱,所以可能是一个非常宿命的东西派我这种人去记录某些真实,不带任何情感成分。
现在最想做的还是画画,画画能让我平静
记者:您的写作初衷是为什么?当初怎样走上了写作道路?
金宇澄:因为偶然的机会,年轻时候我喜欢写信,然后有一个上海朋友说,你是可以写小说的,就这么一个偶然,我记住了。人生的兴趣,实际上很多时候就是几秒钟就把事情决定了。
做编辑也是,因为写的小说得了奖,然后主编说,你喜不喜欢来做编辑?我就去做了编辑。
写作是蛮艰苦的,不像在一个公司工作,写作没有一种预期的结果,完全靠自己完成了但还是不知道结果。要写是你个性的要求,这个非常难。
当然我觉得,如今的读者比10年前的读者对文学的关心要大得多。上世纪九十年代,文学作品真的一度没有人看,因为大家都想发展经济,一直到经济好了以后,大家才又开始关注文学。
记者:《方岛》《轻寒》《碗》中的手绘插图都是您自己创作的,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画画在您的生活中又占有怎样的位置呢?
金宇澄:《繁花》在《收获》发表时,我自己配了四幅地图,后来责编建议我,单行本里可以再画些图,因此就画了,用了很不专业的画法,普通水笔,画在打过字的A4纸背面。等画到我另外一本随笔集《洗牌年代》时,就用稍好些的纸笔……在这些过程中,我感受到了绘画之美好,也是一知半解、欲罢不能。另外有加强小说插图的需要——现在你看一般出版社做的长篇,配插图的小说非常少,手工绘的就更少了,因为用电脑可以画得更轻松。
这几年,我已经画了150多幅画,画展也办了很多场,这是主办方的要求,搞得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变成了画画,确实画画能让我更平静。
图书简介
《方岛》包含九个短篇小说,大部分创作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故事主要取材于作者早年的知青生活,背景大多设置在东北农场或北方农村,描写时代夹缝中挣扎求生的普通人的故事。《方岛》表现了老莫因极度饥饿,不得不吃麦田的幼鼠。《譬喻》叙述了会治伤的村妇五婶,生前遭人误解,死后被奉为神婆。《风中鸟》中的“我”,是农场里的年轻棺材匠,见证了生死之艰辛。
《轻寒》是沦陷期江南小镇的旧生活。日军即将到来,镇民纷纷逃离。在一家弥漫咸腻气的腌肉店,老板和女佣相继失踪,只剩女主人七官和店伙计寿生。深密高大的苇丛,纵横交错的水道,秘密所散发的气味令人晕眩……
《碗》是金宇澄继《回望》之后的非虚构力作。
“姑娘,你长得多像你妈妈。”三十年前,上海青年小英死于农场深井中。三十年后,一名女孩忽然出现,原来她是小英的女儿。小英生前从东北赶回上海,秘密生下了一名女婴。面对年轻的生命,历史的幸存者终于面对不愿追述的往事,曾经至为重要的情感纷纷碎裂、消失。只有青春的记忆和早逝的同伴,让生者无法平静,难以安息。(记者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