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此日清明节:从一本泛黄的手抄刀谱说起
“三月十二,庚子,分享祖辈往事 ”
转眼又是清明时节,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是一个感怀、思忆的日子,我也是其中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满身的傲气被消磨殆尽,脾气会越来越软,心却越来越硬。可是再硬的心,每逢触景生情,也免不了“空堂坐相忆,酌茗聊代醉”……
01
泛黄的刀谱
儿时经常翻看父亲的那些书籍和画册,其中最感兴趣的是一本手抄图谱,据说是爷爷传下来的。泛黄的白纸,用丝线钉着,上面画满了挥舞短刀的小人,还有繁体字说明。每次翻完那本图谱,都要缠着父亲,让他教授我武术;父亲也每次都表示不会武功,让我不要纠缠他;凭着父亲手里的这本“秘籍”,我当然不会相信,但最后都是以父亲的一顿训斥而收场。
父亲越是这样对我,我却愈感神秘,总认为父亲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直到我上了小学,也从未见过父亲与别人打过架什么的,甚至连纷争都没有看到过。于是我便开始纠缠母亲,总期盼着能打听出点什么父亲的英勇往事。可惜的是依然未能如愿,却意外地听说了关于爷爷、奶奶的故事。
爷爷是个不折不扣的山东人,没别的特长,凭着一身好功夫,狼性却是十足。早年在冯部当兵,曾经手刃过日寇,后来部队被打散,只身亡命天涯逃到东北,就遇到了奶奶。奶奶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小爷爷很多岁,美女爱英雄,俩人一见钟情,私定了终身。那时候的门第观念很保守,干脆利落的,奶奶就净身出户了,和爷爷一起白手起家,相濡以沫。
此后,直到奶奶去世,再也没有和娘家人见过面。爷爷没什么文化,识字不多,那本手抄图谱都是奶奶亲手画的,字也是奶奶写的。怪不得我儿时看图谱里面挥舞短刀的小人,一点儿不觉得恐怖,却觉得蛮可爱有趣,原来是和作者的气场相关的。
在父亲残存的记忆中,奶奶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一直和爷爷颠沛流离的到处流浪。直到父亲入学,才终于安定下来落了脚。就在那一年,奶奶生下了姑姑,姑姑尚在襁褓之中,爷爷便死于非命。姑姑断奶那一天,奶奶已然是病得不行,在病榻上将那本图谱交给父亲,然后流着泪千叮万嘱,最后掏出几毛钱,让父亲去街上买些好吃的回来。
父亲在路上看到了奶奶就在前面不远,却追了一路也没有追上,总是若隐若现地就一个背影在视线里。直到父亲跑回家扑进屋一看,奶奶端端地躺在床上。父亲疑惑不解,把经过和奶奶一说,奶奶平静地说马上要和爷爷见面了。父亲自然不肯相信,开心地吃着东西,抱着姑姑玩耍去了。再次回到家里,奶奶已然凉透了。
02
被蹂躏的奖状
父亲和姑姑被一位远房舅舅勉强所收养,舅妈很是嫌弃这兄妹俩,特别是对待姑姑,经常施以虐待。姑姑二岁那年,不是什么原因惹怒了舅妈,一把火将父亲的家谱给烧了。这件事至今为止都是对于我的一个心理重创,在父亲模糊的记忆中,丝毫也想不起来一点点关于家族的线索,连给我起的名字都是父亲自己想的。老祖宗是谁?家族的支脉还有什么人?一切都成了永远的不解之谜。
家谱被烧以后,父亲悲愤欲绝,爷爷遗传的狼性基因发作,正赶上冬季征兵,便弃学不念,一口气跑去应征。父亲是大年三十和初一的临界点出生的,生日小得不能再小,当年虚岁十四,实则只有十二周岁。征兵处的人死活不要,父亲便就地打滚死活不走,因为父亲跑出了那个家门就已经连绝路都没有了。闹了半晌,最后惊动了征兵处的最高领导,那是一位老军官,过来和蔼地询问了一下父亲。父亲仿若见到了救星,一股脑儿把苦水倒个干干净净,连爷爷的历史也交代得门清。
老军官也是旧军人出身,对父亲深表同情,也或许是爷爷起了更大的作用吧!总之,一切都是命,赶巧已是最后一天,又赶巧就缺最后一个名额,领导大腿一拍,父亲被特招了。父亲绝处逢生,又身逢乱世,犹如一只被吓破胆的幼小孤狼,从此开启了狗性的人生。
父亲在昆明空军地勤干了二十年,才熬到一名小士官;因为太过老实巴交,三十大几才有的我;母亲出身农村,小父亲很多岁,就一个优点——漂亮,缺点和父亲一样,都是胆小怕事。那个年代的乡下姑娘,能嫁给城里人或者军婚,不亚于现代人能拿到发达国家的绿卡一样,何况父亲长得即帅气又会唱歌。
在父亲主动提出要转业的时候,部队舍不得他的技术,准备用提干来留住父亲。不可思议的是,父亲不但拒绝了很多人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这种人生机遇,还为了能够转业而和领导大吵大闹。最终被安置到陕西的一家兵工厂,“如愿以偿”地开始了悲苦的生活。在我还没有形成记忆之前,父亲熬不过艰苦的日子,又倾尽全力来到东北,投奔了辽南小城一位当工厂书记的战友。
在我记事的时候,父亲经常埋怨母亲,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懂,每次都是以母亲举个药瓶子要喝下去,父亲一把夺下去为收场。隔三差五的,父亲心情很好的时候,会伏案认认真真地写信,还会时而抬头征求一下母亲的建议,然后一封封地寄出去。我曾偷偷问过母亲,为什么要写那么多信,母亲轻叹一声:“你爸想要调回去陕西……”
我上了小学以后,父亲不再往陕西写信了,开始酗酒、痴迷赌博,家里经常招一群神头鬼脸的人来喧闹到半夜。父亲赢了还好,会随手给我一些零钱,一旦输了就骂骂咧咧地撕掉我的几本“输”。母亲则一贯性地唠唠叨叨,最后演变成俩人大打出手,再最后母亲又是举起了药瓶;而我接替了父亲的工作,抱着母亲的双腿大哭,父亲便悠闲地抽着烟看电视去了。
缓过神的母亲这时会沉着脸,翻出一张“财神爷”,贴在粘满“三好学生”奖状的炕头墙壁上。过不了几天,财神爷会被输红眼的赌徒一把扯下来,捎带着会有奖状受到池鱼之殃的蹂躏。父亲一向对外人和善,好像总是视若无睹;母亲倒是敢和外人吵架,这也是我唯一感到骄傲的地方;但是这种情况下,母亲往往也是选择了沉默,我非常能理解,一切都是为了抽红。
03
那年此日清明节
童年的岁月还算是快乐,我是班里为数不多能穿着皮鞋上学的学生,家里有吃不完的肉,我的手里天天有零花钱,班级里“图书角”的书籍有百分之九十都是我捐的。父母从未过问过我的学习,而老师却一直坚信我有出自书香门第的背景。
倒霉的事情终于来了,有一次我写的作文引起了老师的高度怀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教鞭“啪”地一声拍在我的书桌上,“是不是你爸给你写的?”老师严厉的目光像两把刀子刺得我不敢抬头。心惊胆战之下,我脑袋一昏便“承认了”是在父亲的指点之下写的。
老师长吁了一口气,得意洋洋地背手而去,同学们几十双鄙视的眼神,将我就此拉下了神坛。那个年代的孩子最怕的就是老师,再就是家长。我憋不住委屈,回到家就和母亲哭诉了经过,母亲却魂不守舍的在想着什么,全然不顾我在说些什么。这件事也就成为了我心底的又一道伤痕,至今仍未痊愈。
天赋这个好像就是随着兴趣而开、关的,我从此失去了对学习的兴趣,对于手工和武术却产生了兴趣。家里的所有玩具和钟表都被我偷偷拆了个遍,被父亲摔坏的收音机也让我给鼓捣好了,甚至连电视机也能处理一下小故障。文学书籍也逐渐被各种武术期刊和金庸、梁羽生系列所取代,还不到一年,几个男同学联手都不是我的对手。
小学六年级那年,我做的汽车模型得到了特等奖,校长亲自给颁发的奖品——铅笔、橡皮、算草本。领奖那天我身后是一千多名学生,身材魁梧的校长和我面对面站着,一低头便看见校长的黑皮鞋,正是上个月踢过我的那双带铁掌的。
进入中学以后,家里的生活突然开始变得拮据起来。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父母的工资基本上入不敷出,靠着放局抽红的那点钱,也已经是杯水车薪了。自然的,家里不再有那些乱哄哄的人来耍钱了,父亲开始出去赌博,家庭矛盾升级了……
熬到快要升学的前一年,母亲的脾气突然变好了,开始和父亲酝酿做点小生意的计划,还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算来算去的。难得的祥和气氛,维持了不到俩月,就在父母决定把楼房卖掉换成本金的时候,母亲突然就走了。
那是十月份的一天夜里,母亲受了风寒,又赶上停电,伴着忽明忽暗的烛光,母亲疲乏地侧卧在炕上,父亲在厨房用煤油炉做着饭。母亲轻呼我去到她身边,看着母亲难受地捂着肚子,我就势躺到了她的身旁,一边撒着娇,一边给揉起了肚子。母亲慈爱地看着我,挤出一丝笑容,叮嘱我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还未等我理解是什么意思,母亲开始大口吐起血来,随即陷入了昏迷……
整个葬礼过程,父亲都抱病在床,全靠着街坊邻居帮忙给料理的。头七刚过,父亲便容颜焕发,神采奕奕地出门相亲去了。我得知以后气炸了肺腑,找到那个“时迁”样貌的介绍人,痛骂了一顿。父亲的好事被我坏掉了,一把将菜刀摔到我的脚下,“来来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不是花钱给你拜师了吗?你把本事都用到我身上吧……”一边说一捶着前胸,吐沫星子喷了我满脸。我悲怆地望着父亲,满脑子闪过的都是“父让子亡,子不敢不亡”……
第二年的清明节,我凌晨就上了山,将母亲的坟墓仔细地整理了几个小时。父亲则在几十公里以外的开发区结了婚,后妈小他十五岁,带有一儿一女俩孩子。至此以后,父亲从未想过要祭拜母亲,我也绝口再未提过这码事。
半死不活地混到高二,我骨子里的血性发作,找校长办理了结业证书,又费尽千辛万苦,将户口本上的年龄增加了一岁,决意去应征武警。可是事与愿违,那一年,没有过硬的关系,想当兵基本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孤单单地去,灰溜溜地回来。整个从军的报考过程,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从那以后,在我最痛恨的酗酒、烂赌和好色后面,又增添了两笔。
我每年都会去看望父亲几次,每次父亲都要躲起来不见我。藏猫猫的游戏玩了几年以后,我恍然明白了咫尺已成天涯,于是不再去烦扰父亲了。
历尽了江湖岁月,身心早已寒透,唯独清明节这一天是我心灵得以安放的日子。那年、此日的清明,以后的清明,每一年的清明都会是我倍感温馨的日子,也只有这一天才会感觉和母亲贴得最近,那句话才会重新响起: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本文作者介绍:左伏冲,70后,辽宁营口盖州人,自由职业,网络作家,现代搏击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