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 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6年前,2011年11月21日,木心逝世。
如果他还在的话,今年90,应当是个生活在故乡乌镇的有趣老头儿,早上在东栅的晚晴小筑起来散步,傍晚大概能走到西栅的木心美术馆转一圈。
为什么会走的这么慢呢?
因为他写过一首诗叫《从前慢》,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不过他去世时,《从前慢》还没被人谱成曲传唱,现在文艺青年爱读的《文学回忆录》尚未出版,木心美术馆还在设计中,木心还没被那么多人所了解。
木心去世后,被很多人挂在嘴上,但不过是增添了许多误解。
真正了解木心的人有多少?今天,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木心。
从前的那个我/如果来找现在的我/
会得到很好的款待/
1927年,孙璞,字仰中,号牧心,出生于乌镇东栅的大户人家,是个标准的江南水乡大户人家少爷。
木心五岁就被祖父送入小学,学《诗经》等经典。1937年日军入侵导致学校停课后,孙家又请了六位私塾老师给木心讲课,其中包括一代词宗夏承焘。
在木心的回忆里,中国古典文化恣意流淌在江南的大家族里,人人氤氲着书卷气。
母亲、姐姐、姐夫、姑系舅系的老少二代人,谁都能即兴口占一绝一律,行酒令、作对联句,更是驾轻就熟,奇怪的是又各自城府深深,含蓄不露……外婆精通《周易》,祖母为我讲《大乘五蕴论》,这里,那里,总会遇到真心爱读书的人,谈起来,卓有见地,品味纯贞,但不烦写作,了无理想,何必计画,一味清雄雅健,顾盼晔然,晏如也。
在这种氛围里成长的木心,早早窥见了自己的艺术情趣,在那个纷乱的时代里他不合时宜地躲进了自己的艺术世界。
1937年,日军占领乌镇后,乌镇桥头走过的人脸上都是恐惧,书香门第已败落,大家早就不读书了。而那时候的木心则躲进同一条街的远房亲戚茅盾的老宅书屋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茅盾在乌镇的书屋藏书万册,木心沉浸在文学艺术世界里,浑然不管外面的世界,他只贪婪的阅读,14岁前,他已将《文学大纲》通读了好几遍。
19岁那年,木心尝试全身心写作,这种投入式的艺术创作尝试后来成了他的一种生活习惯。
那年冬天,木心雇了人挑着两大箱书上了莫干山,独自住在一所废弃的房子里安静地写作。春暖花开时,木心带着厚厚的书稿下了山。
同年,木心考取了上海美专,之后又去了杭州跟随林风眠学画。
陈丹青曾回忆说有一次帮木心整理旧物,掉出一张他19岁那年的在杭州的一张照片,木心看到后不可遏制地哭了起来。
我们无从猜测老先生当时的心境,或许是因为此后几十年颠沛流离,再没见过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或许是因为自己那么早的确立献身于艺术,却被时代一直蹉跎到了几十年后,总之19岁那年估计让他很怀念。
木心19岁,左一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你再不来/我就下雪了/
1947年,木心有过短暂的左翼、参加学生运动的生涯,还因为闹学运被上海美专勒令退学。
1949年时他甚至还短暂的当过半年解放军,因为身体原因被提前退伍。
1950年,木心被杭州第一高中聘为教师,教美术,工资很好,但不到半年,他又辞职了。
那个时候的木心,像一个无所适从的艺术家,拿着画笔却找不到画布在哪里,握着钢笔,却找不到一页可以书写的纸张。
他梦想着去巴黎学艺术,但那个梦离他越来越远。他那个时期写的一首诗可以让我们一窥心境。
国庆节下午,天气晴正上午游行过了,黄浦江对岸小镇中学教师24岁,什么也不是。看样子是定局了,巴黎的盘子洗不成了。奋斗,受苦,我也怕。看样子就这样下去了。平日里什么乐子也没有。除非在街上吃碗馄饨。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有时波德莱尔真不如一碗馄饨。
木心再次钻进了莫干山,读书、写作、画画,像一个苦行僧一样陪伴艺术。在那个人人追求进步的年代,木心显得格格不入,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在寻找什么,在坚守什么。
他说,“现在生活虽好,但这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我要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他的书桌上贴了福楼拜的一句话:“艺术广大之极,足以占据一个人。”
但6年后,他还是被现实生活拉了回来。
1956年,土改后木心家道中落,迫于生计,重返中学继续教书,后进入上海工艺美术制品厂做了设计师,母亲也来了上海投奔他。
1956年,有人诬告木心组织反动集团。29岁的他,第一次入狱,关了半年多。
在狱中的时候,他的母亲死了。
接下来20年,他又被关押过两次,他经历着被关押、被管制、被取消管制、被劳动改造,被管制这样的循环。
在那个颠沛流离的年代,木心并没有放弃他的优雅和他想献身的艺术。
他找来一张白纸,画上黑色钢琴键,在关押的房间角落里,在纸上弹奏莫扎特、贝多芬,没有声音却也有滋有味。
他借口要写批判和自白要来纸,偷偷藏起来,开始密密麻麻用很小的字写作写笔记,66张纸,写了60多万字,出狱时把手稿缝在衣服里,带了出来。
他说:“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
坐牢期间,木心其实受尽折磨,14岁以来的手稿尽数被烧毁,断了三指。但木心在狱中的65万字手稿里,没有悲愤和诅咒,甚至没有抱怨,他只是不停写下自己对美学和哲学的思考,在那个世界里他是王子。
1977年木心出狱,不过直到1979年,才被正式平反。
家没了,亲人没了,姐姐死了,母亲也死了,孑然一身。
但走出监狱的却是这样的一个木心:腰板挺直,穿着一件意大利产的暗棕色大衣,带着一顶黑色礼帽,裤子熨得妥帖能看见裤线,皮鞋擦得锃亮,面带微笑,干净,优雅,仿佛是刚外出度假归来。
梁文道看到木心50岁的照片时,非常惊讶:“你不觉得这人像在地牢里呆过的,文革回来的很多作家难免身子曲髅,神情有点沮丧、恐惧……但是木心没有,他整个状态你觉得精气神很足一样,好奇怪,好奇怪的一个人。”
那一年,木心已经52岁,之前所有的作品全被毁掉了,艺术界里并没有他的大名,但他依然确认自己是个王子。
出狱后的木心
生活是这样的
有些事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
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
明天不散步了
平反后的木心担任过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以及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十大设计师”。
但这样流俗的生活他只过了4年,就再也无法忍受了。木心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生活没有这么便宜的。
是的,生活没有这么便宜的,木心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艺术需要牺牲,自己需要做个选择,这与年纪无关。
他说,“我要在我的身上克服整个时代,我不可把人生荒废在俗套的生活里。”
在关于木心的纪录片《归来的局外人》里,陈丹青说木心那一代人,很多人都放弃了,很多人都毁了,但木心是个局外人,他不愿意被毁掉。
文革期间木心自己实验和摸索出的一种作画技巧,转印法。出狱后,他画了50幅转印小画给自己。
1982年,木心拿着这50幅小画去寻求美国签证,这些当时国内同行并不欣赏的小画获得了签证官的敬畏,于是56岁的木心放弃了国内一切,世俗的一切,带着40美元,只身来到美国纽约。
木心在纽约的日子一贫如洗,靠给别人修理古董维持生计,住在非洲裔和拉美人的杂居之地琼美卡。
但他活得高贵优雅。他自己剪裁制作衬衫、大衣,自己设计鞋子、帽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得体优雅的绅士。
他说,“我们在世界上,无非要保持这样一点态度。”
更重要的是,木心又恢复了青春,五十多岁,又做回了学生,木心说自己是到了美国才发育起来的。
他再一次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不断创作,他依然孑然一身,只有很少的读者,几乎没有知名度,然而他继续就这样创作着。
庞贝册封为我的领地时
庞贝已是废墟
陈丹青有一次接受采访时说,“有谁受得了我一直在写,但是从来不发表,也没有读者,我们在他七十岁以前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他一直在写……“
1984年,台湾《联合文学》的创刊号上,旅美作家木心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文学圈视野里,当时没人知道他是谁,称他为“文学上的鲁滨逊”。
这位文学鲁滨逊占了《联合文学》三分之一的篇幅。剩下的三分之二,平摊给了余光中、梁实秋、凌叔华等40多位作家。
梁文道回忆他第一次读到木心的文字时的感受:看了之后觉得很奇特,这谁啊?因为这个作家以前从来没听过,第一反应是不是出来一个新人,但你再看文字,完全不像是新人,你说是老人吗?又想不出有什么老人这么写的,像一个出土的老人家。
同年,56岁的木心在哈佛大学举办了人生中第一场个人画展。
他在《赴亚当斯阁前夕》这首诗中写出了自己的心情,其中两句这么写:
“庞贝册封为我的封地时,庞贝已是废墟。”
年过半百,才获得声誉,他有些百感交集。
1988年底,陈丹青组织了许多大陆学生拜了木心为师,木心开始”非正规“授课,为华人艺术家们讲述文学,一星期讲一两节,竟讲了五年。
听课的学生要轮流提供自家客厅,没有课本,全凭记忆讲述。
木心故去后,陈丹青才看到当年木心备课的那些讲义。每一堂课,都足足备课有两万字。
最后一堂课上,他对学生们说,“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这些讲义笔记最后被陈丹青整理成了文艺青年争相追捧的《文学回忆录》。
到美国12年后,木心的那些小画也终于遇到了伯乐被收藏,并在2001年捐赠给耶鲁大学美术馆。他的第三次展览,也就在耶鲁大学举行,主题“塔中之塔”。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2006年,木心应邀回到故乡乌镇居住,这一年,木心80岁。
他住在东栅孙家老宅旧址上重建的“晚晴小筑”里,写作、画画,偶尔期待一些有趣又得体的人到访,偶尔又觉得人来人往喧闹得慌。
他的书陆续在大陆出版,吸引了一票粉丝,木心偶尔也跑到豆瓣上跟读者互动。
位于西栅的木心美术馆在筹备中,木心对它的期待是:卧西怀东。然而木心自己已经油尽灯枯了。
2011年11月21日,在乌镇居住5年后,木心去世。
他最后的手迹歪歪曲曲,内容是:功成名就乎?壮志未酬也
让我想起了李叔同最后的手迹——“悲欣交集”
木心去世后,被很多文艺青年奉为男神。他的画作被大英博物馆收藏,是20世纪的中国画家中第一位有作品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他的散文跟海明威、福克纳的作品一道被收入《美国文学史教程》。
陈丹青说,你不遇到木心,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你跟他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我们没有自尊,我们没有洁癖,我们不懂得美,我们不懂得尊敬。
的确,我们并不是非需要木心不可,其实他一直是一个和世俗格格不入的人,活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人。
但一旦我们知道曾经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过,我们就不免会反观自己起来,自己是不是活得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
自己敢不敢像这位老头一样,坚持自己内心的追求,在没有读者、没有掌声、没有名誉的情况下坚持60多年?敢不敢在自己身上克服一个时代?
敢不敢像木心那样活过?
作者:梅丫挺,浙江岛民,已出版《岛上故事》。个人公号:丫说(ID:yatingsh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