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用书法讲一个不一样的《廉颇蔺相如列传》

北宋黄庭坚书草书《廉颇蔺相如列传》是黄庭坚书法作品中最长的一卷，也是中国书画手卷中最长的一卷，全长近18米。

这件作品非常精彩！在2016年美国大都会举办的中国书画特展中，这件作品和唐朝韩干画的《照夜白图》还有其它的一些著名的中国书画一同展出。当时我的一个朋友到现场去看，她回来对我说这件黄庭坚抄写的草书《廉颇蔺相如列传》给了她非常深刻的印象。这幅书法作品通篇用笔酣畅淋漓，气势贯通，完全是一部无声的交响曲。然而，特别遗憾的是展厅里非常的冷清，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看。几乎只有他们一家人在展厅里安静的欣赏。她跟我说了以后我也很感叹这件书法作品没有真正的受到人们的重视，2016年距现在也就才几年的时间，把这件作品拿到今天的北京展览一定是人头攒动。2017年的时候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了一个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在这个展览上很多人都排队去看北宋画家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这成为当时京城的文化盛事。我们想一想就艺术地位、文化成就来说，黄庭坚不知比王希孟要高出多少，不仅仅是成就高，就连作品的尺寸和年代，都要比《千里江山图》的艺术价值胜出一筹。《千里江山图》不过12米，廉颇蔺相如列传有18米长，就年代来说王希孟的生活在徽宗年间也比黄庭坚要晚，这样的一幅作品在美国展出居然没有人看，非常可惜。尽管书法和绘画的审美情趣是不同的，但好的作品还是需要人们来认知，那么今天我就来聊一聊为什么这幅作品有多高的艺术成就，背后有哪些文化价值？

黄庭坚是北宋的大文豪，就诗文来说他开创了江西诗派，是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就书法来说他和苏轼、米芾相齐名，是宋代书法四大家之一。黄庭坚在他的家乡江西修水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宋庆历五年（1045年）黄庭坚出生于江西修水一个小山村。他的祖上并不是江西修水人，而是浙江金华人。黄庭坚的五世祖黄赡在五代时候受到中主李璟的重用，由于做官还为了躲避战乱，他们就举家迁到了江西的修水。修水黄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到了黄庭坚的祖父这一辈，族人中一共有十个人考中进士，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被誉石龙及第，这样一个家庭环境和文化氛围让黄庭坚从小就受到了很好的熏陶和教育，修水有这样一个好风气再穷不能穷教育，黄庭坚在这样的一个氛围中长大，受到了很好的熏陶。他小的时候读书非常的勤奋，并且过目不忘有神童的美名。据说有一次他的舅父到他家去做客，看到满屋子的书就问他，这些书你都读过吗？黄庭坚自信地说我都读过，他的舅舅就随便的抽出一本来考他，他对答如流。在宋英宗的治平元年（1064年）黄庭坚正好是20岁，到京城参加礼部考试，结果没有考中。两年以后22岁再一次入京参加礼部考试考的非常的好，荣登榜首，而且文章受到了主考官李寻的激赏，黄庭坚就此进入了仕途，虽然步入仕途并不顺利也可以说开启了他一路沉浮贬谪的生涯。1069年，宋朝为了改变国家积贫积弱的现状，由王安石主持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在王石变法的过程中，实行了很多利国利民的政策，但同时也有过于激进的一面，变法在朝廷中形成了新党和旧党的党派之争。黄庭坚的老师同时也是他的朋友苏轼就是旧党的代表人物，黄庭坚本人的政治主张，和苏轼有相类似的一面。在启用新法期间，由于苏轼的乌台诗案的爆发，黄庭坚也受到了牵连，罚铜20斤。到了1058年神宗皇帝驾崩，政坛开始了新的一轮的巨变，宋哲宗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因为高氏不太主张变法，一经掌权就重新启用了新党反对派主要内容人物司马光、文彦博等这些旧臣，黄庭坚就暂时处于顺境，但黄庭坚在政治上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他既反对对新法的一概废弃，同时也反对执政者党同伐异的做法，他主张择善而从之，保留免役法反对全面的恢复差役法，他也肯定了王安石的人品和功绩。黄庭坚说：“股肱共一体，间不客戈矛。人才如金玉，同美异刚嚷。”意思是说不管是新党还是旧的，不管是支持变法的还是反对变法的，都应当像一家人一样，而不能够自相残杀相互攻击，这就明显的带有莫念旧怨面向未来的开拓精神。对于变法派中的某些人物，尽管政见不同只要出发点是以天下为己任，他都和他们相互交往，并有很深的友情，这是黄庭坚做人的准则和态度。就因为此，黄庭坚也就因此受牵连而多次被贬。元佑八年9月，太皇太后高氏驾崩哲宗亲政，这个时候对于北宋来说又是一个大的变动。哲宗又重新启用新党，并开始新的一轮的政治清算。黄庭坚在这时期编写《神宗实录》，就被他的反对派从中找茬罗列出的罪状，比如他说铁龙爪有同儿戏。铁龙爪熙宁年间设计出来的一种疏浚河道的工具，黄庭坚亲眼看见过这种机械工具用于挖掘河中的泥沙收效甚微、劳民伤财，所以他就在实录中非常直白的写出了自己的意见。这就被作为把柄，在审讯的时候黄庭坚依然不改初衷，理直气壮的说“真儿戏耳”，可见他本人的性格刚烈，坚持自己的政治原则。

这件草书《廉颇蔺相如列》黄庭坚的书写于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年），黄庭坚活了64岁，也就是说这件作品在他人生最后的十几年里创造了他书法艺术的高峰。黄庭坚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草书，据说他信笔挥写时间一长自己也不认得写的什么字了，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抓住学习草书的要领。随着他的年龄的增长、学识的深入和眼界的开阔，创造了独特的草书的风貌。中国的草书是隶书的草写，草书的形成是个缓慢的过程，但在魏晋时候已经成型了。唐朝的时候大书法家怀素和张旭开创了狂草的新风貌，使得书法成为充分表达思想感情的艺术媒介。到了宋朝，以苏轼、黄庭坚、米芾为主形成了一种尚意书风。在这以前书法由于受二王体系的影响书写者在作品中，往往呈现出一种唯美流动的典雅气息，而到了宋朝不是这样，从唐到宋，草书在这个时候以它的字体多变感情的起伏真正的达到了以书法来解读人生、诠释人生、表达思想这样的目的。由于草书的抽象形，书写的自我个性的展现，不同的人在解读的时候就会有不同的审美观，宋朝的尚意书风也是最受人褒贬的一种风气，我想这样的书法风气书法作品的出现和宋朝政治经济的环境分不开的，尤其是和书法家本人，比如说黄庭坚他所遭受到的人生命运有直接的关系，黄庭坚在书写这件作品的时候正是被贬乾州，这一年他不光有这一件作品出现，同时他还书写了其它书法名作，这真是国家不幸诗人兴。就是在他人生的低潮的时候，他把心中难以直接表达的见解和主张借用了书法的完全表达在他的作品里。

《廉颇蔺相如列传》这个故事我都很熟悉，这个故事描述的是赵国名将廉颇和蔺相如一文一武同时成为这个赵国的股肱之臣。但是由于蔺相如的官职后来比廉颇高，廉颇心里不服，就和蔺相如发生了矛盾，百般的刁难，在蔺相如出行的道路上设置阻碍，但是蔺相如以国家为主不和廉颇计较，因为蔺相如知道，如果文臣武将发生争执对国家是非常危险的。蔺相如对国家安危的大局考虑，摒弃了自己的个人恩怨。在史记里这也是一个名篇，全篇一共是4500字。黄庭坚在抄写时只写了一千多字，他从“廉颇者赵之良将也”开始，只抄到了“先国家之忧，而后私仇也”，一气呵成气势贯通。最后一个“也”字拉出了长长的一道，给我们感觉到黄庭坚在书写的时候表面上是在抄，实际上他把自己对党争的看法，自己人生的起伏，完全的蕴藏在笔墨中，把书法的言外之意带了出来。

作品中最后一句

北宋这个时候北方有草原民族虎视眈眈，而中原朝廷还在进行党争，还在进行你争我夺的政治斗争，这就完全背离了“先国家忧而后私仇”这样的人生的准则。透过黄庭坚个人的人生命运和他人格的魅力，我们看这幅作品，就能感受到他在用笔的奇峰多变之中心情的复杂，我形容他这件作品就是狂风卷巨澜一样，吹过了船上的桅杆。就好像在战斗中所骑的战马，奔腾驰骋那种样子。黄庭坚本人的行书就很有特点，用笔非常的夸张，横笔和竖笔，长笔和短笔，形成了那种特别大的悬殊。尤其是取势有险峻的特点，有的时候特别像斜出的树枝，在树枝上面挂了一包很沉的重物，感受到由于树枝的坚韧和重物力量的均衡，使得这个气势很平衡。但是不管是在哪一方稍微增加一点力就会失去平衡，形成非常险峻的效果，这是黄庭坚书法的特点。在他的这种书法特点后人评价他叫“长枪大戟”，他把这种书法特点运用在草书之中，草书是书体中最能够展现自我个性的一种字体，它不像行书楷书那样写起来略显得气势拘谨中，较少的受字形的约束，尤其是这卷《廉颇蔺相如列传》中，我们更多的感受到的是急速的运笔和险峻的书风。所以这也是我想起来前几天有朋友讨论对草书的欣赏，在讨论唐朝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时认为这样的书法不好看。其实对于草书的欣赏我们不能够用唯美的要求来看待，在书法的背后的往往是作者的人生经历，是作者的悲愁喜乐。有的时候美的另一面也是另一种美，这种美当欣赏者有了更多的人生感悟的时候，他才觉得这样的美是深厚的，是先苦后甜的，就像喝咖啡一样。书法草书也是这样，如果说书法作品只有一种审美取向：甜甜的、唯美的秀丽的，换了一种面貌人们就觉得不好了，那我认为艺术未免太单调了。黄庭坚的这幅《廉颇蔺相如列传》用笔多变，既有方笔的起笔，也有圆笔的转折，可以说更是黄庭坚本人个性豪放、不受拘束的一种表现。另外我想说的是，就宋朝尚意书风代表者苏、黄、米既互相学习，又开创进取。苏轼毋庸置疑是中国文化的一座高峰，他的书法也是他人生多变的一种体现，但苏轼的书法过多的彰显出他本人的天分和才气，就扎实的功夫来说似乎没有黄庭坚那样多，这也造就了苏轼书法它的独特的魅力，他的那种石压蛤蟆体受到后人的推崇，而黄庭坚从小对书法就有自己的看法，就在宋朝推崇二王这样的风气下，黄庭坚他说“世人尽学兰亭面，欲转反骨无金丹”一眼就看出要想学到王羲之的真谛是很难的，很多人求到的只是皮毛，黄庭坚本人对于草书细心研求，据说他看到了江面上的船工划浆的动作，从中悟到了草书的特点。

苏轼持笔低而紧，黄庭坚的草书持笔高，笔豪长，所以他才写出具有个人特色这样的狂草作品。品读苏轼的草书能读到的是他心中的郁闷，而品读黄庭坚的草书我们读到的是书法的那种发泄。

就在黄庭坚书写完这件《廉颇蔺相如列传》以后，又过了十几年，也宋徽宗的大观三年（1109年）黄庭坚去世了，他所留下的书法真迹到现在聊聊无几，今天我们捧读司马迁的《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的时候，我们会被廉颇蔺相如文臣武将这两个人以国家为重不计前嫌摒弃私仇而感动，当我们在看到黄庭坚抄写的这一千多字的草书时，也会被他字里行间所带出的对生命的感叹，为他对国家的热忱之心而深深的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