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岸与彼岸间挣扎：日本隐逸文学先驱西行法师的一生

BBC有部纪录片，主要讲述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生活。里面有个场景让人印象深刻：工业革命之后，许多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开始怀念田园生活，他们为了缓解乡愁，纷纷在家里的墙壁上挂上臆想中的农家生活画。同时，像《瓦尔登湖》之类的作品也开始流行。

100多年过去了，在遥远的东方，早已经历工业革命和高速城市化之后的日本，人们同样怀念田园生活，《小森林》之类的影视作品，给栖息于钢铁丛林间的人以慰藉，这样还不够，同样有歌颂自然、歌颂隐居生活的诗歌，被人们重新发现。

今天的主角就是这类诗歌的鼻祖级人物，西行法师。

西行法师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也包括我。我也是在翻开《日本文化关键词》这本书，才知道西行法师的存在，因为这本书的开篇就是介绍他。

西行法师在日本被评价为“贯穿中世文化全领域的精神传统源泉的巨人”，是“涉及中世文化各个领域的自由人的典型”。

“巨人”先不说，“自由人”可是戳中了很多人的心，文明越发展，对人的身心束缚越严重，“自由”倒是越发难得了，只是这一点，就让很多日本人向往“自由人”西行的生活方式。

西行法师实现自由的方式很决绝：摒弃俗世中的名利，出家加隐居。

但是深究西行法师的生平和诗歌，我们可以发现这“自由”的背后，是他在此岸与彼岸之间长达50多年的挣扎。

出身武家

日本平安时代末期，西行法师出生在一个武士家庭，俗名佐藤义清。祖父曾担任负责京都治安兼审判的官职，有非常大的权力，甚至可以影响当时的朝政决策。父亲也曾出任白河天皇的北面武士，负责保卫太上皇御所的安全。母亲一家对民间文学很熟悉，外祖父是当时著名的民歌作家。

因此西行不仅从父亲家族继承一定的武家思想，也吸收了母亲家族中的文学基因。一面武士，一面文学，这些都会体现在未来西行的成长经历和复杂矛盾中。

因为家族的缘故，长大后的西行遵循父亲的脚步，也成了北面武士。

突然出家

但是，西行仅仅经历了5年的仕途生活，在23岁的时候突然决定出家。

西行出家的原因是困然日本文学史千百年的谜团。有诸多猜测，比如西行看到同伴的死亡，深感生死无常；又有一种说法，西行遭遇了一段失败的恋情；又有人说他对宫廷内的人际关系感到失望，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早年间对佛法感兴趣，所以出家。

无论哪种说法，人们都认为西行法师出家的背景，一定是对人生无常有着强烈感受。

无常是佛家用语。佛教认为，世间一切事物，都处在生起、变异、坏灭的过程中，迁流不居，绝无常住性，故名。无常有三个层次：第一是诸行无常，就是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变化中，世界上没有恒常不变的事物；第二是五蕴无常，五蕴是组成众生的东西，这里可以简单理解为人，人本身也是无常的；第三是世界上根本没有“无常”，也没有“有常”，当一个人超越有无的对立达到涅槃时，才能形成真正的无常观。

这种无常观也深深体现在西行法师的和歌中。比如这首：

枯野乱蓬蒿，却有秋色驻。世事何易逝，茅草尖上露。

这里顺便说一下，初看翻译，这好像是中国的五言绝句，但其实并不是，是翻译的锅。因为和歌有自己固定的格式，就是“五七五七七”。[4]比如这首《古今和歌集》中的这首：

今日来ずは明日は雪とぞ降りなまし消えずありとも花と見えしや

如果按照和歌体硬要翻译成汉语的话，大概是这样的：

今日不来者明日浩雪降纷纷望眼尽积雪纵使雪下花常在何能玩花怜思人——【日本】浦木裕

此话题暂且不表，回到上面西行法师的和歌上，这首歌的意思是秋天到了，虽说是万物萧条，但仍有几分秋色留存。世间之事多么容易消逝，就像茅草上的露水一样。

此岸的西行

出家后的西行，为了表明自己一心向佛的决心，给自己取法名“西行”。

有情难断

为了躲避世间纷扰，他干脆隐居了起来。他一出家，就暂住在京都附近的一座寺庙。

因为这里距离都城较近，免不了朝堂纷扰。西行刚出家的时候，还与日本皇室联系密切。比如崇德天皇让位时，他还写过有关主题的和歌。同时西行与崇德天皇（退位后的天皇应该称呼为崇德院）保持着信赖关系。

此时的他内心也是矛盾的，一方面眷恋尘世，一方面“欣求净土”，这也体现在他的和歌中。

惜しむとて惜しまれぬべきにこの世かは背を捨ててこそ身をも助けめ

有情此世难了断，身心抛却始悟得。

悯世间悲惨

西行法师除了难断与世的人事关系外，他所经历的乱世，也让他难以放下人世间的悲惨。

当时日本社会是从平安时代的贵族社会转到武家社会，战乱频仍。同时武士阶层内部也在争权夺利，源氏和平氏两大武士集团为了争夺最高权力，多次发生激战。大量平民流离失所，连续两年的洪灾和干旱，京都没有粮食，饿殍遍野，宛如人间地狱，面对这样的世道，西行写道：

武者起于世间，东西南北无所不军，人死不断，闻数甚大。几不觉真实，此何事之争耶？甚觉哀伤。

大概意思是：世间有了武士，到处都在激战，不断有人死去，听说数量巨大，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在争斗呢？我深深感觉哀伤。

歌之咏之

西行法师先是一个歌者，其次才是一位出家人。

同时代的出家人中，也有写和歌的，比如明惠。他用在和歌上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努力修行佛法、深入研究佛理中去了。他自己说道：“只一心全志，无需任何具足也。觉睡松风，朗月为友，究来究去，再无外事。”说的是不要浪费光阴，要一心一意修行，这才是最要紧的。

还在此岸世界生活的西行法师，毫无疑问，他是位佛教徒，但是他首先把全部精力放在了和歌上，为什么？因为他眷恋世间的美好，尤其是樱花。

山樱惹人醉，纵使心痴留不住，待到花散后，亦可归我身。

在咏歌和修行之间徘徊不定的西行，产生了巨大烦恼。

愚心任所引，之后人生终了时，又当作何想？

歌里的愚心是指被花吸引，沉湎于歌而荒废求道的心。

望向彼岸的西行

按照当时流行的观点，此岸世界是秽土，彼岸世界是净土。

至于西行是怎么看的，这个不得而知，如果他真的认为此岸世界完全是一片秽土，为何还要用大量诗歌来歌咏它呢？

此岸世界承载自己的身体，彼岸世界是心。此岸世界有风花雪月和人情，彼岸世界有涅槃极乐。在烦恼挣扎中，他决定用歌道来承载自己的佛道。

平安时代的人喜欢“雪月花”，经常把这些景物放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西行选择了“月”和“花”来作为自己的歌颂对象，后人又将他称之为“花月诗人”。

咏花

为了实现“歌以载道“，他深刻发扬了樱花的意象特征，当时日本已经从唐风文化转为国风文化。人们最喜欢的花早已从梅花转向了樱花，因此，一提起花，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樱花。

古代日本，一般说起樱花的意象，大致有以下八种：（1）以樱花花期的短暂映衬时间流逝；（2）人的薄情和人心易变；（3）命运盛衰的无常；（4）美女和恋心；（5）怀念人，追慕死者；（6）象征权势的繁盛；（7）极致的美；（8）叹息孤独。

西行的笔下，樱花的象征意义没这么多，主要有以下几种：

第一， 极致的美。

吉野山连山，樱花开满梢。那日看花回家转，此心不再随我身。

吉野山以樱花闻名，被誉为日本第一。每逢春日，山上的樱花就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扑面而来，无论是谁都会产生强烈的共鸣。西行也不例外，这首和歌就很好表现出了西行对樱花之美的喜爱。

第二， 无常。

樱花花期很短，骤然开往，转眼间就落英缤纷，很容易给人一种生命逝去的无常之感。

春风无情吹花落，醒来犹自黯神伤。世间万象如落花，我身如此欲何往。

樱花给西行带来极大的感动，也给他痛苦，他不忍看到落红满地，人生无常。最终他决定把樱花的自然无常，化为佛家中的深山之雪。

只因花色白，恰似深山雪。故而心生愿，欲入深吉野。

歌中的深山雪是释伽牟尼出家后进入的雪山，西行眼中樱花绽放的吉野山，和象征佛祖和佛教的雪山很相似。所以他想要像释伽牟尼进入雪山一样，进入到吉野山一样。

从这首和歌中，西行的烦恼不见了：此刻咏花和菩提合二为一。

咏月

花是无常的烦恼，月是求道的内心。

西行毕竟是求道者，他也不时努力深化自己宗教般的人生。他用明月来比喻自己的觉悟：

惟愿变此身，清澈无阴影，尽力勤打磨，心中月光影。

意思是：我要设法变成清澈的、没有阴影的身体，来磨洗我心中之月。

另外值得一提的，西行和歌中的月大多是满月，是真如之月。

心月若如真如月，无明长夜现曙光。悟得佛法心月澄，真如之月西山倾。

晚年的西行

在此岸与彼岸间矛盾挣扎的西行，一直想让咏歌和修行互融，到了晚年可以说实现了这个目标。

1186年，距离辞世仅4年的西行，写下了这首和歌：

随风袅袅富士烟，消散长空，不知所踪，似我思绪哉。

表面来看：西行的思绪如同富士山的烟，随风飘散，不知道去往何方。

有人从中读出了西行的迷惑、不安。

但是有人读出了西行的大彻大悟。他的矛盾之心不再有，就像富士山的烟一样消散在天际，无需执着啦，因为一切终将成空。

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说明的话， 请看这首：

䴙䴘沐朝日，放眼水波平，轻舟划水过，竟无波浪痕。

这首和歌写于1189年，西行辞世的前一年。䴙䴘，是指有䴙䴘的海，琵琶湖的别称。从歌中我们可以感觉到西行眼前的琵琶湖风平浪静，洒满了朝阳，一叶轻舟划过，连水波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一切只留下平静，也暗示了他晚年所达到的境界。

望月在天，花下陨身

人中就有死的那一天，1190年西行离世。

人皆恶死，他却很坦然，甚至还设想自己死后的景象：“死后陈尸青苔上，寒露湿衣彻骨凉。”死后尸体躺在冰冷的青苔之上，露水打湿了衣服，甚至感受到彻骨的寒意。“人生无常如露珠，荒野茫茫葬孤魂”，“人生无常何须烦，决意潇洒赴黄泉”。

“物化阳春如释尊，望月在天花下陨。”这首和歌是西行诸多和歌中脍炙人口的一首，他希望自己能像释伽牟尼一样，在初春时节的一个满月，樱花树下往生。

最后还真的如他所愿，在释伽牟尼圆寂日的第二天，西行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参考文献：

[1] 张博华.关于西行生平及西行传说的考察[J].科教文汇(中旬刊),2018(12):153-154.

[2] 【日】藤田正胜，《日本文化关键词》

[3] [1]方爱萍.从西行的樱花和歌解读其生死观[J].时代文学(下半月),2012(01):157-159.

[4] 纪贯之等《古今和歌集》

[5] 丁国旗. 中国隐逸文学之日本接受研究[D].暨南大学,2010.

[6] 唐赫. 《古今和歌集》中的樱花意象[D].吉林大学,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