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者老舍:人民艺术家眼里的武术和家国情怀!
作者: 赵振鲁
著名作家臧克家先生晚年时回忆:1934年,他在青岛曾去拜访老舍,但一进门,在通往客厅的走廊里看见一副架子,上面刀枪剑戟等兵器一字排开,当时还以为误入了一位练家子的家,其实就是老舍先生的家。现在去青岛旅游,还可以在市南区黄县路12号老舍故居中看到这副兵器架子。正如演员成龙,其实也是歌手成龙。说相声的于谦,其实也唱摇滚。作家老舍,其实也是一位练家子!
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本姓舒穆禄,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正红旗人。他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工作起来废寝忘食,文艺界当之无愧的“劳动模范”,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他的作品扎根人民、贴近群众,带有深刻的时代烙印,代表作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我这一辈子》《断魂枪》《茶馆》等。
老舍
大文豪第一部著作竟是武术专著!
1899年2月,老舍出生于北京。第二年,赶上八国联军侵华,父亲作为满族护军阵亡,全家人只得依靠母亲一人养活,老舍回忆说:“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老舍《我的母亲》)中国少数民族多有尚武传统,尤其是蒙古族、满族这些统治过中国的少数民族。自努尔哈赤整顿编制以来,八旗作为满族人的社会生活军事组织形式被确定下来。由于国土广袤,旗人太少,所以满族男人都要参军。老舍出生时虽值清朝末年,但尚武精神在旗人中并未完全泯灭。
1918年,19岁,老舍毕业于北京师范学校,因成绩优秀,被任命为京师第十七高等及初级小学(今方家胡同小学)校长。1921年,22岁,5月中旬北京举行全市小学联合运动会。期间,组委会免费发放一本名为《舞剑图》的图书,作者:舒君和颜君。舒君者,舒庆春也,负责文字(颜君是颜伯龙,负责图谱。颜是老舍北京师范学校同班同学)。当时《晨报》还做了专题报道,《舞剑图》的刊印除了有宣传、普及健身术的作用,更能说明老舍对剑术有一定的钻研和心得。谁能想到,一生著作等身的老舍,第一本书竟是武术专著!
因病习武
1930年,老舍回国在济南齐鲁大学任教。因勤于写作,伏案时间太久。1933年4月,他后背忽然疼得厉害,疼到夜里翻不了身,白天走路需要拄拐,多方求医却不见效果。他下定决心锻炼身体缓解痛意,经朋友介绍拜查拳大师马永奎(字子元,回族)为师。没想到习武效果显著,几个月后背痛的毛病竟不治自愈。从此,老舍一直坚持武术锻炼。
当年年底,他在《一九三四年计划》中写道此事:“提到身体,我在四月里忽患背痛,痛得翻不了身,许多日子也不能‘鲤鱼打挺’。缺乏运动啊。篮球足球,我干不了,除非有意结束这一辈子。于是想起了练拳。原先我就会刀枪剑戟——自然只是摆样子,并不能去撕杀一阵。从五月十四开始又练拳,虽不免近似义和团,可是真能运动运动。因为打拳,所以起得很早;起得早,就是要睡得早。这半年来,精神确是不坏,现在已能一气练下四五趟拳来。这个,我要继续下去,一定!”可见,系统地习武让老舍受益良多。为表谢意,1934年端午节前,老舍赠送给马永奎一把亲笔折扇,记述了其拜师原由、习武顺序、练功时间、锻炼效果,以及对马先生教学方法和开阔胸襟的赞赏。语言质朴,叙事平静,但读后情景如在眼前,原文如下:
去夏患背痛,动转甚艰。勤于为文,竟日伏案,实为病根。十年前曾习太极与剑术,以就食四方,遂复弃忘。及病发,谋之至友陶君子谦,谓‘健身之术莫若勤于运动,而个人运动莫善于拳术’,遂荐马子元先生,鲁之名家也。初习太极,以活腰脚,继以练步,重义潭腿、查拳、洪拳、六路短拳等,藉广趣味,兼及枪剑与对击,多外间鲜见之技。一岁终已得二十余套。每日晨起自习半时许,体热汗下,食欲渐增,精神亦旺。子元先生教授有方,由浅入深,不求急效,亦弗吝所长,良可感也。端阳又近矣,书扇以赠。书法向非所长,久乏练习,全无是处,藉示激感耳。二十三年端节前三日书奉。子元先生正教舒舍予。
“练武术的目的,一是强种健身,二是自卫杀敌”
抗战爆发后,老舍离开青岛,随势内迁,浪迹于川、广、云、贵,饱受流浪之苦,最终到达重庆北培。很巧,他在这里遇到了故友庞玉森(时任国立国术体育专科学校秘书长兼总务主任)。由于两人住得近,关系又好,庞玉森常邀老舍到国立体专演讲,有一次讲题是“文学与武术”。老舍说:“不能重文轻武。重文,你一定忽略武术,只懂得一套文学理论,手无缚鸡之力,等于一个人患了半身不遂之症,也等于一个人缺胳膊少腿,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练武术的目的,一是强种健身,二是自卫杀敌。练好武术不要去打好人,要去打坏人。你不打坏人,坏人要打你,你也别等着挨打……鼓励大家要有尚武精神,共拒外侮。”如果说之前习武改善了老舍先生的体质,从这次演讲中却可以看出,老舍对武术的理解已上升到国家层面,开始引导人们认识尚武是与国运紧密联系的。
老舍对武术的提倡,溯其根源,是因为他对当时武术传承的痛惜,并专门为此写了部短篇小说《断魂枪》——这也是后人对其主题争论不断的一部小说!
《断魂枪》的真义何在?
《断魂枪》写于1935年秋天,讲的是清朝末年,列强入侵,时代变革。炮声压下了虎啸,火车赛过了骡马,江湖武林让位于通商生存,“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沙子龙早年走镖,二十年没有遇到敌手,绝技“五虎断魂枪”给他创下了“神枪沙子龙”的称号。小说还有另外两位拳师:王三胜和孙老者。王三胜对外自称是沙子龙的“大伙计”,街头卖艺为生,一日败给了孙老者。于是,他便引着孙老者见“师傅”,以图让沙子龙出山教训孙老者。可无论王三胜和孙老者如何煽动,沙子龙就是不愿出手。夜深人静,沙子龙关好门一个人走向院中,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望着星空,他想起当年野店荒林的威风,用手摸着凉滑的枪身,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对于沙子龙个人,人们有不同的看法:
其一,沙子龙是个纯粹的负面人物,与时代脱节尚不自知,仍向往回到自己的鼎盛时期;其二,沙子龙是知进退、识时务的投机分子,既然祖先与神灵都不再灵验,走镖也没有饭吃,不如及时把镖局改成客栈,连他的绝技“五虎断魂枪”也弃之一旁;其三,沙子龙是个自私保守、抱残守缺的孤独者,宁愿让“(枪和枪法)一齐入棺材!”,也不肯传人。也有人说,老舍是借沙子龙来批评武林中秘传、家传这种令武学失传的风气。
以上观点看似都有道理,但请注意小说结尾处的描写:“(沙子龙)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小说的结尾处往往是点睛之笔、真义所在。
小说开头介绍时代巨变,枪炮、火车战胜了长矛、钢刀,然后引入三个人物:沙子龙、王三胜、孙老者。作者对沙子龙形象的塑造可谓倾尽心血,如果说王三胜耍刀、孙老者亮拳是实写,那么对沙子龙的武功却全是虚写。只是开头处一句:“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 结尾处一句:“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
所谓“真人不露相”,相比于那两位,沙子龙的功夫确实达到了绝佳境界。而这三人又恰恰对应功夫的三种境界:王三胜靠着一脸横肉、几把力气,只能以力胜人,全无内功;孙老者比武时眼睛紧盯着王三胜的枪尖,“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明亮的眼睛说明他有深厚的内功;但比起沙子龙,两人都差些,沙子龙不仅有功夫,身体里更传承着中国几千年的人文血脉。
的确,从物质功利上看,国术不如洋枪;但从人文精神上看,洋枪不如国术。从科技含量上看,国术不如洋枪;但从文化传承上看,洋枪不如国术。中国武术是东方几千年传统文化结出的硕果。国术不仅有外在的功夫,更有内在的精神境界。
细观沙子龙,白天黑夜,判若两人。白天他清净无为,与世无争;夜里,则关起门来,演练他的五虎断魂枪,回想当年纵横天下的威风。这不正是典型的外圆内方、儒道相济的境界吗?他说:“不传!不传!” 您让他把枪法传给谁,王三胜还是孙老者?传给王三胜,任他至爱的绝技沦为街头杂耍卖艺的玩意儿,岂非糟蹋?传给孙老者,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头儿便是得了这枪法又哪里经得起洋枪一颗子弹,败在洋枪之下照样是亵渎了国术绝招。更何况,小说开头用了一句话单独成段地介绍背景:“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国术还没有被提倡,这是重点!我们要从沙子龙“不传!不传!”的叹息中听出弦外之音:“要传!要传!” 待至时来运转,国术重登大雅之堂,回归中华传统文化的时机来临之时,沙子龙必然会传!否则他一夜夜演练那枪法作甚? 这个观点,是李满先生在《名作欣赏》(2004年第08期)提出来的,我同意。
扎根群众
老舍不止一次地提到他的拳师朋友,“打拳的,卖唱的,洋车夫,也是我的朋友。” “在我的朋友里,有许多是职业的拳师,太极门的、形意门的、查拳门的、扑虎门的,都有。但是,他们没有一位像《断魂枪》中的那几位拳师的,而且也根本没有那么个故事。其中的人与事是我自己由多少拳师朋友里淘洗出来,加工加料炮制成的。”
如果不是出于对武术的喜爱,是不可能结交这么多门派的拳师的。如果不是对武术的实践,是不会有作品中如此活灵活现的描写。也只有深得武术精髓的作家,才能真正以一位武者心态塑造出沙子龙这样一位中国传统文化十足的武者形象。
1951年,52岁,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老舍“人民艺术家”的称号,这也是新中国第一位“人民艺术家”。1966年8月24日,老舍在文革中不堪屈辱,自沉于北京太平湖。当一个人无力反抗这个世界时,自杀代表着他的尊严与抗争。1978年,老舍得到平反,恢复“人民艺术家”的称号。墓志铭是老舍的一句话:“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