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童年带来乐趣的家乡枣树
在平时的交往中,互相交流籍贯是常有的事。每当我介绍自己老家是枣阳,常常对方很自然地会说:“你老家一定枣很多吧!”我也很肯定地说:“是啊,是啊,枣是很多呢!”
的确,我很庆幸,自打小时候起就有很多水果吃,并且吃得最多、时间最长的就是枣。
老家的宅基很大。东、南两面均是堰塘,与东向的正屋、南向的偏屋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构成一个院子外带用树枝、荆棘围成的一个有着三四分地大小的空地——有时会开垦出来种上一季麦子或是棉花,旁边总会种上一圈高大的向日葵。所以房前屋后、园边堰头就长着不少的果树, 有梨树、石榴树、桃树、梅子树,当然最多的还是枣树。从我记事起,院子里有三棵大小不一的枣树,靠近南面的园子的东侧并排三棵高大的枣树, 正屋的后面还有一棵瘦高的枣树,因离房屋有些近怕刮风时树枝扫到屋瓦而砍掉了它的一些枝杆,但它仍旧繁茂。秋天,站在院子里能望见它果实累累,一颗颗枣在绿叶里泛着亮亮的白光。
这些枣树中,只有屋后的那棵树是“蚂蚁枣”树——这种枣子的个头大, 颜色也鲜艳但果质疏松、糖分少、口味差且枣子常被蚂蚁蛀过,适宜晒干做干果。其余的品种都是当地最普遍的大圆枣,枣子形状椭圆形,个头适中, 水分大,脆爽可口。村庄里的枣树品种基本都是这种,仅有村北头的秀姐家门口有一棵偏小的灵枣,枣型偏长, 特别脆甜,全村仅此一棵,十分金贵。
俗话说“七月半枣子红一转”,当然这指的是农历的七月。但在这之前, 不知不觉中,枣树在春天的温润里苏醒,羞涩地绽出米色的小花,然后发出绿得让人心悸的嫩芽。一阵轻风吹过,不时有枣花落下,引来小鸡追去叮啄,而后丢弃。树上的枣花就在这不断的凋落中悄悄地变成一粒粒小小的果儿,在风的呢喃、雨的轻拂、露的浸染、阳光的爱抚中, 在农人的为生计奔走、根本无暇关注它变化的忙碌中,它静静的一圈一圈地成长着, 由青而白,终于叶子再也挡不住它的模样,人们才恍然在心底感叹, 春天去了, 夏天来了!
然而,能真正长到成熟的枣子,是不容易的,一场生命历程中的劫难还在等着它们——老家每年的夏天都会有一场暴风雨,就在枣子个头离成熟不远、表皮青中泛白、味道却还青涩的时候, 雨如天漏般泼命地下,门前的堰塘涨满,两口堰塘地低处连在一起,枣儿在雨中摇摇欲坠,但它真正的劫难是那肆虐的狂风。风过树倾枝折,在呼哨呜咽声中,半青的枣儿扑啦啦向地上砸落,成堆地跌落在泥地里。于是小孩子们顶着风雨提着篮子冲出去捡拾落枣。一连几天,家家锅里的篦子上都是满满的蒸枣,吃起来微有甜味,拌上白糖可当饭吃。但是现在我在心里重温那久去的暴风骤雨, 感受着它的惊心动魄,似乎才发现枣儿的生命是如此艰难和脆弱。
枣子长在树上,灿烂地笑,最关注它的当然是馋嘴的孩子们,就如同“春江水暖鸭先知”。青青的枣子被贪嘴的孩子啃一口,发觉不好吃就扔在地上,于是总会招来一通“等不及”的数落。八月十五月儿圆,长到此时的一颗颗枣,红色的云霞半布枣身, 糖分也足够,吃起来脆、酥、甜、爽, 再等那金黄的稻谷收割完毕,农活轻松下来,就可以“打枣了”。收枣子叫“打枣子”,用长长短短的竹杆,不轻不重的力道,弹性十足的竹杆最好。收枣子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主人家搬来“薄材”(高粱秆编成的席子)或被单铺在树下,然后用长竹杆击打树枝, 枣子便噼里啪啦往下落。于是仿佛听到冲锋的号角,一庄子的人席涌而至, 帮着主人家收枣。年轻的人自告奋勇地爬上主干上,或用杆打,感觉不过瘾,抱住枝子猛摇,听到树下的人被落枣打头发出的“哎哟”声愈发兴奋, 摇动得更大幅度,倒是主人家担心把枝子摇断,不停地提醒着“小心点、小心点”。主人家早就准备好了各种工具,有打枣的竹杆,有收枣的筐、篮子, 落到薄材或被单上的干净枣子(没沾土)不用管,帮忙的四处捡拾散落在四周的枣子,然后归拢到大筐里。当然, 一边捡一边吃是最惬意的了,讲究些的会捡落在薄材或被单上的干净枣子吃。收完枣子,主人家表示感谢,大方地将每个人的兜里装满枣,或者让小孩子将衣服角撑起一个兜兜捧上几大捧。每家收枣都是全村的节日,帮忙的人多说明主人家人缘好,一般在家的人都会到,平时有些小隔阂的乘机在说说笑笑里便化解了。
所以收枣子,是我浓重的故乡情结的重要部分。而关于收枣子的描写, 大概因我孤陋寡闻的缘故,我仅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看过,虽然那里描写的是村子里公家的枣林,依然为我的幸福的回味增添了一份佐料。
但是,近些年家里的老枣树逐渐消失了,随同村庄里的枣树一起。最早消失的是院子外面的三棵大枣树, 并排于两口堰塘的连接处,夏天是一个好树荫。20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凡是屋前、屋后超出多少米范围的私人树木都要归公,于是便掀起了一番砍伐潮。于是在我的记忆里,家里的这三棵大枣树,南堰外侧的两棵一人抱不起的梨树,以及门前一棵高到后来做了队里三间屋的房梁的榆树都牺牲在这次的风潮里。这使我的吃枣、吃梨的福利大为消减,这时我八岁。
院子里的三棵枣树,最大的一棵大约供我们吃枣到我上高中,也许是没照顾好,它也枯死了。这棵树结的枣子最好吃,并且它有幸将我的记忆定点到了一个固定的时刻。那是在我刚上初中,上午报完到中午回家,当时家里没人,我便爬到这棵树的最高的树杈上,小心地避开树上的刺,用手摘那又大又红的枣子吃,顺带装满衣兜,十分威风。正当我高兴之时, 不料被回家的姥姥在树下吼了一句, 吓了我半死。我依然记得当时身轻如燕的感觉,唯一的害怕是枣子叶子上不知哪里会有一种叫“毛辣子”的虫子, 如果被它蜇一下皮肤便会肿,十分疼。最小的那棵枣树死的稍早,树干也一直留下来做了拉线的桩子。在我的印象里,大约在我十岁时,父亲挑了几十斤到枣到阳城去卖,买的人挑挑拣拣,边挑边吃,竟然有人吃出来这是三棵树上的枣子。这最后的一棵枣树, 是三棵树里树龄、树型都在中间的, 我上班工作后家里修了门楼,就紧挨着这棵枣树。门楼的屋顶是水泥预制板,夏天睡在上面伸手就能摘枣子吃。有一年夏天,爱人和我一起回家享受了一次这记忆中的美味。如今这棵枣树仍旧活着,不过结枣很少,只有十几斤。
乡下适宜种枣树,但并不是每家都有,村庄里十几户人家,有枣树的也就几家老户,枣树全部是老枣树。几棵新的枣树都是从老树的根上发出来的苗长成的,似乎没有人有意识地去栽种。在我小时候倒是颇爱种树, 曾经和哥哥一起移种过由枣树根蔓生的树苗,但最终未能成材,这也是我少年时的一个遗憾。现在听说老家有地方专门种冬枣,两到三年就能结枣, 可是在我的心里,唯有那长在房前屋后,于不经意间长成,默默地守护着乡村、给我童年带来不少乐趣的枣树, 才是我心中最难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