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顺其自然 是生命最本真的秩序

都会与农村的秩序

我想大家了解到，一个小小的乡镇，在面对忽然涌进来的观光客的时候，他真的有点招架不住，一部一部游览车开到金城武树那边，大家就开始拍照。

插秧的季节，农民觉得好倒霉，因为他的田刚好在树旁边，刚刚插好的秧全部被踩坏。

我在现场看到那个农民愁眉苦脸，一直拜托来玩的游客说“你们拍照可以，可不可以不要踩到我田里去？”

然后我听到一句话，那个观光客回答“你为什么不立一个牌子，说不准践踏”，我听到这句话吓一跳。

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稻田上要插一个“不准践踏”的牌子，因为我们从小就知道不去踩别人的田。

所以我想今天想跟大家讲的自然秩序、土地伦理是说：我们会不会不知不觉离开这个自然跟土地太久远以后，失去了对自然跟土地里生命最根本的尊重？

卑南溪上的那个大桥，大桥下有大片的稻田，我看到稻田中间有一些塌下去的部分，我很紧张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因为我离开农村的经验也很久很久了。

然后农民就跟我说“很棒啊，我们看到那个塌陷，我们就很兴奋”，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稻子够饱满，就是要丰收了。

大家知道十月初的一个节气叫寒露，十月底的一个节气叫霜降。到11月就是立冬，你大概可以看到这三个节气的时候，会出现稻谷因为饱满开始塌下去的景象。

因为稻穗会泡在水里几天就会发芽、腐烂掉，所以农民就会开始抢收，就要在短短的时间里赶快收割完。

“好年冬”，那个“冬”是因为立冬的时候收割已经完成，这些语言过去我们都读过，可是忽然到了池上发现它这么真实。

所以我现在是用24节气在过日子的，有两个节气是非常重要的，就是春分跟秋分，因为春分以后，白天越来越长，秋分以后黑夜越来越长，这大概是人类记忆里面很重要的东西。

我想农业民族对于整个日照的循环、自然的循环非常非常的敏感，这个是现在都会里真的慢慢遗忘掉的东西。

在都会里我们已经觉得开灯就是白天，关灯、窗帘拉上就是晚上，其实是把自然隔在外面，可是你到池上，我记得第一次在池上，画画到晚上大概七八点。

在台北即使到了12点也不会担心没有饭吃，我想这边应该吃饭比较早，就跑到他们最热闹的中山路餐厅，结果全部都关了。我敲门敲了半天，他们说哪有人这个时候来吃饭的？

这个时候你就会发现你的都会秩序跟池上秩序是不相合的。

大自然的循环

我常常在稻田旁边徘徊，会觉得稻梗的力量好强，就是我们讲的“根本”，它其实是一个植物跟土地最密切的一个关系。

而在汉字里面讲到的“根”或者“本”已经不只是说讲植物了，而是在讲我们生命里赖以为生的最主要的部分。

这个季节在池上是看得最清楚的，大家如果熟悉莫奈，莫奈有一段时间画了好多的麦草堆。

不同季节、不同时光里的一堆麦草，在池上其实你也可以看到所有收割以后的稻草，也是堆着像莫奈画的那个样子。

如果有农业经验的朋友知道稻梗被打碎后会变成肥料，滋养着下一季的稻田。

我们看到这个就是自然秩序，它让你感觉到生死是自然秩序里的一部分，所有曾经赞叹过的东西都在土地里“化作春泥更护花”，变成下一个季节的所有的养分。

我想这也是在都会里我们慢慢遗忘的东西。有时候我们会对生死惊愕、手足无措，可是在大自然里，你忽然发现它其实是一个秩序。

池上油菜花开的时候，台北的观光客也是一车一车来看，一下车那些女孩子就惊叫，觉得油菜花美得不得了。

可是她们最惨的时候，是看到油菜花被那个耕耘机推倒，他们就都哭了跟那个农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这么美的风景？”可是农民就会告诉她们“它们本来就是肥料”。

我发现都会里面对美有一点变成花瓶供养起来，我想农村里不是，农村里的美就是生活里的东西。

一月二月都是油菜花，慢慢地它就做了肥料，把它的身体供养了下一季的稻作，我觉得这是大自然的一个循环。

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来池上学到很多东西，就是有一个循环，这个自然秩序让我觉得有一天我面对自己的生命死亡，我会对跟油菜花一样有一个理解——就是活着可以很灿烂，死亡也可以走得很好。

无所事事的快乐

火烧云的时候非常可怕，有一次看到我最尊敬的梁振贤大哥，他是老农民、半个世纪都在土地里劳作，那天他的脸突然紧张焦虑，我很奇怪因为他平常给我很镇静的感觉。

他说“火烧云”，然后我就看到天空紫红色的云乱飞，有点恐像恐怖片的感觉，半个小时后停了，他就赶快跑土地庙去拜拜，他跟我说“如果再超过三十分钟，那个稻谷就会空爆弹”。

我觉得我来池上我才知道什么叫农民的痛痒，如果这个焚风持续吹一个小时，这一年的辛劳就完了。

因为在台北报新闻，焚风的时候不会马上拍到，就会30秒播报一条，台东今天吹焚风也就只剩下一个数字，观众们只会觉得焚风来了温度变高而已。但是对农民来说，那个数字跟那一阵焚风却是这一期稻作的心血。

我自己过去常常来池上都是短期的观光客，没有深刻的感受，这次我住了两年，我感觉好像自己身体里有一个跟农民一样的东西，他们的忧虑变成我的忧虑，他们的喜悦也变成我的喜悦。

他们跟我说“今年丰收，一万斤的稻谷称出13000斤”，我就跟他们一起雀跃。有时候我觉得大家来池上可以稍微待得久一点，当然我知道职场的朋友很难。

稍微久一点，你就会看到自然的丰富，他跟都会里感觉的光真的非常不一样。还有那一片稻田，农民经营出来的稻田从插秧到秋收，它一直在发生变化，色彩也一直在变。

插秧的时候是很清脆的绿，到了秋收的时候就是金黄琥珀色的红会出现，每天早上看到那个稻子，我就会传照片给朋友说“今天的颜色是这样的颜色”。

“还至本处”，金刚经开头讲的这四个字其实就是找回自己。就是到底我们自己是什么？我们有时候说不清楚，从小学慢慢长大，我们一直在做父母希望的我、做老师希望的我，后来是同事希望的我。

可是读金刚经这四个字一直在提醒我，一定有一个自己最想做的自己。我在池上，因为安静的环境，让我能回来找我自己、做我自己。

可能一天坐在那边、为自己泡一杯茶，看着外面的稻田，什么事也没有做。那个无所事事，我都觉得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