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我是冰心先生的女儿 她对我的爱造就了我对他人的爱

从2015年10月成立遇言不止至今，我们分享了80多位来自各个领域的女性故事。前一阵子，一位遇亲强烈向我们推荐北外退休教授，世纪老人冰心的女儿—吴青老师做我们的演讲嘉宾，让遇言姐感到颇为意外，但又充满惊喜。于是，有了今天这个长谈的视频。

▲吴青老师和妈妈冰心亲密合影，眉宇之间都充满“爱”。

我们的聊天特别简单，架上机器，吴青老师就开始说，在渐渐打开的话匣子里，80岁高龄的她，一生的回忆就此缓慢地流淌而出，讲到动情之处，眼泪潸然而下。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历史的各种瞬间，大时代下人物情感的复杂交织，仿佛就凝固在那一刻，百感交集，难以重复。

从会记事想和邻居一样养一条小狗，从自己被电影一些特效镜头吸引住到自己爬树去尝试却摔了个大跟头开始，到日本生活所经历的见闻、回国经历的三年经历困难和文革岁月、成为北外教师和人大代表，创办农家女学校，人生的每一个重大时刻，父母，特别是母亲对自己的至爱影响，都深深镌刻在吴青的脑海里。

▲我们的拍摄现场在吴青老师的家，狭小但充满历史和爱意的空间。

正如她说：“我觉得我很幸运的是，我有这样的妈妈，从小在这个过程中指导我到底我应该怎么活。”

而现在的她创办农家女学校，也是在行动上传承母亲倡导的“爱”：要改变中国必须改变农村，要改变农村就必须改变妇女，因为妈妈的影响太大了，妈妈永远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教育一个妇女等于教育一家人几代人，所以我想这个就是我的任务。

▲遇言姐和吴青老师的亲密合影

这也是遇言不止的初衷：成为勇敢的女性，成为有爱的妈妈。更重要的，经历大半个世纪的吴青老师认为：无论男人女人，每个人应该首先成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公民，而不是某种工具。

以下是全部对话内容

我叫吴青，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退休老师。我的妈妈是谢冰心，爸爸是吴文藻，他在中国是提出社会学中国化的一个学者。

我想我这一生受我爸爸妈妈影响是很大的，尤其是我妈妈。在昆明的时候，邻居家有一只特别可爱的小狗。我也希望有我自己的小狗，娘说：“行啊！你可以养狗，但是你必须做到四条：

1、人吃饭狗吃饭，你得喂狗吃；

2、人喝水狗喝水，你得喂狗喝水；

3、你不可能天天给它洗澡，你必须天天给它刷毛；

4、你得每天记得把狗叫回家，要不然就被狼吃了。

我答应了我的妈妈，我觉得这个就是第一个口头契约，就是承诺，就是担当，其实也是一个责任。

▲1938年夏，冰心怀抱小女儿吴青，全家在燕南园寓所前留影。

妈妈还告诉我：我先是人，才是女人。所以我从来都不觉得好像我就比男孩子差。

大概我三岁多四岁的时候，我跟男孩子一块比撒尿，看谁撒的远。在我小的时候，妈妈特别注意我们都必须说真话，不许说假话，而且不能够欺负比自己小的孩子。

再有，绝对要注意不要破坏环境。有什么脏的东西，绝对不许扔在外面，一定扔到垃圾桶里面。如果没有垃圾筒，就把脏的东西带回家。

▲吴青妈妈冰心先生。

所以我从小记得看电影时，看了美国的电影《泰山》，他在大树林里面，能够从这个山头通过树枝悠到另外一个树枝上。小的时候我记得没人我就从家里拿了个绳子出去，爬到树上拴着绳子，我就悠。一开始悠还行，待一会儿一下绳子断了，我就直摔在地上。

我还看过关于飞行员的电影，就是他从飞机上跳伞下来。我也是拿了把伞从比较高的一个小山上往下一跳，我就摔下来了，脑袋瓜后脑勺还磕在了一个山的石头尖尖上。我就知道这些都是自己尝试的，你不能赖任何人，就是自己必须承担责任。

▲吴青和爸爸妈妈。

1945年的5月，爸爸的好朋友朱世明被中华民国的政府任命为中华民国驻日代表团的团长。他就请我爸爸去做政治组的组长，所以妈妈爸爸就决定带我去日本。

因为我最小，一到东京我就跟自己说：“我绝不学日文，我也绝不跟日本孩子玩儿。” 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抗日战争就已经开始了，可是到了日本以后，我们家的司机不会说英文也不会说中文，而我爸爸妈妈会说中文会英文，所以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到哪去都得带着我，我得学那个语言。

我的妈妈就不一样，一到了日本一下子找到四个日本阿姨。后来这些日本阿姨们就讲日本人民是反战的，所以让我知道了世界上所有的人民永远反战。他们不希望有战争，他们希望的是和平。因为失去亲人的往往都是女人，失去自己的丈夫，爸爸或者是儿子。

▲1949年元旦全家在日本东京合影，左起：吴平、吴青、冰心、吴冰、吴文藻。

战争中间人民吃不饱穿不暖，其实战后呢，日本人民所有的东西都是配给的。就像我们困难时期一样，什么都配给。火柴配给、花生配给、布配给、肥皂配给、过年肉也配给，什么东西都配给。

日本人民战后也是不够吃不够穿，然后小孩没有教室上课，就在广场上面把被轰炸坏的这些楼房的瓦砾都扫到一边，每一个孩子带来一只小马扎坐在那。老师让大家集体跳绳，刚暖和一点就停下来让大家上课。

▲1950年，日本大阪。孤儿院的孤儿正在饭厅吃饭。

等到我九岁半，47年的时候我爸爸妈妈得到了一本书，题目是《日本军国主义侵华史》，上面有南京大屠杀，还有一些日本军国主义实行三光政策的一些相片。我看了以后特别的生气，我就把我的小朋友们组织起来，骑在自行车上，看到日本小孩就追他们吓唬他们。我们干了几次，后来我妈妈发现了，妈妈就跟我谈话说：“小妹你要干嘛？妈妈说他们的父母可能就是因为战争中反战，被日本军国主义打死或者送到监狱的。你怎么能够这样呢？”

后来我就改变了，我就知道永远永远要在人民和政府之间划一条界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政府能够百分之百的代表自己的人民。

我觉得我很幸运的是我有这样的妈妈，从小在这个过程中指导我到底我应该怎么活。而我觉得现在的父母都太保护孩子了，恨不得替他们活。

你永远不能替他们，其实现在的孩子我觉得就是考试机器，一切都是分分，我觉得这样的话就说明你根本不是一个人。从小爸爸妈妈从来不说让我们孝顺，所以像我妈妈冰心就写过：“谢家没有孝字”

孝顺孝字永远是下对上，你必须服从，你爸爸妈妈说什么都是对的。这样不行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人啊！天赋人权，每一个人都是人，人人平等不是说说而已，是应该做到的。

▲冰心晚年时，吴青也一直陪在妈妈身边。

到57年外国语大学是自主招生，我就进了北外。58年就办起了工厂，我是工厂的厂长。

不上课了就到处去追麻雀，拿着脸盆呀敲什么的，全国都在打麻雀，这些麻雀被大家追得都飞不动就掉下来了。等到59年，就进入了困难时期，因为那个时候有的地方宣传一亩小麦能够打十三万斤，一亩水稻一万四千斤。那个时候我们就到外面去挖野菜，女同学闭经都浮肿，不少人得了肝炎。

后来到了60年，因为中苏关系破裂了，学校就留我当老师。我是肄业生，所以爸爸非常担心，就说我会误人子弟的。爸爸这一句话我觉得对我非常重要，所以我刚当老师的时候我就特别特别的注意：备课一定要细。

教了两三年以后，我就有一套自己的教学法了，所以我想父母对我影响很大，而且我特别爱我的学生。

▲吴青老师1961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后留校任教。

我爸爸那个时候有一个研究生叫黄迪，他的论文老写不出来，他说：“我的太太刚生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天天晚上哭，我根本没法睡觉。”后来我的妈妈就到他们家去了解，原来是因为他的太太不会给孩子洗澡。结果我妈妈每天给我洗完澡以后，带上所有的家伙坐上人力车，就到他们家给他的孩子洗澡，大概做了一个多月。

所以你要看那个时候的师生关系是非常好的。我爱我每一个学生，因为我觉得爱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当一个学生爱自己老师的时候，尤其是老师主动爱自己每一个学生以后，你每一个学生都能学好。

所以我想这个“爱”字，我一般都喜欢用繁体字的愛，因为繁体字的愛有心，你必须用心去爱。

▲冰心先生有一句名言：“有爱就有一切”，吴青在任何场合都会提起，因为妈妈从小就告诉她：“要懂得什么叫爱”。

到84年北外就要选人民代表，后来党委推荐我，我是全国人民代表中第一个学习宪法的。为什么？因为我从52年以后我经历了所有的政治运动。我们家爸爸妈妈被抄家，而且跪在地上跪了好几个钟头，他们还把抄家的东西举办了一个吴文藻谢冰心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展览。其实我爸爸在59年的右派帽子已经摘了。

我儿子刚两岁多在托儿所，托儿所的老师就跟我儿子说：“你姥姥爷爷是黑的，你妈也是黑的。”吓得他一个礼拜回来一天夜里都做恶梦，我觉得是我害了他。

我记得过春节我去买饺子，我儿子愿意吃饺子。因为我是反革命，不卖给我饺子，我得回来给他包。后来我看我把我儿子害成这样，我就说了假话。我觉得我说了假话以后实际上更痛苦，因为我从小妈妈从来没有让不允许我说假话。

我觉得人最重要的就是要真诚，我觉得法治太重要了，而且每一个人都得懂得民主自由法治透明，这个就是普世价值。我觉得人作为一个人你必须懂得，你才能够捍卫自己的尊严，活得像一个人，这一点很重要。

所以我就根据宪法第七十六条设立了代表接待日，我是第一个。我每个礼拜二下午在办公室里，就倾听人民的声音，坚持了27年。

82到83年我在麻省理工大学，选了社会性别的课。回来以后我很关注妇女，那个时候北外有一个妇女研究中心，我去组织一个班子来帮助他们做社会性别的项目。

90年我就去了农村——甘肃的会宁。我们从会宁县坐车一个多钟头然后走了四个多钟头进了一个村子，一进村子我就觉得震撼：穷啊！人吃不饱。就是我的兄弟姐妹吃不饱，房子风一吹都能倒，衣服孩子是脱了补丁加补丁的棉上衣，下面穿的补丁加补丁的棉裤，光着脚，那就是夏天的衣服。

我真觉得震撼，报纸上没有，广播里没有，但是我看到了。我觉得我作为一个人，中国人，中国的公民，我有责任来改变。我觉得要改变中国必须改变农村，要改变农村就必须改变妇女。因为妈妈的影响太大了，妈妈永远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教育一个妇女等于教育一家几代人。所以我想这个就是我的任务。

▲90年农村的小孩子需要帮家里做农活，家里的木门就是他们的玩具。

98年的时候就成立了农家女学校。去了农村回来的时候，我就会给妈妈讲我在农村看到的这一切。妈妈95岁的时候出了《冰心的全集》，把第一次的稿费九万多人民币都捐给我。所以我的农家女学校就在昌平小汤山大柳树那个地方，到明年就20年了。

后面就有我妈妈的一句话：“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所以人不能没有爱。”也就是人要敬畏生命，要敬畏大自然，我们跟大自然是不能分的。所以我们教农村妇女是先学做人再学做事，因为在农村的姐妹们会遇到许多当地政府违法的事情，她们必须懂得维护自己的权利，而且她们也应该懂得做一个权人。

▲图1，吴青与农家女学校的教职工和学生们合影；图2，吴青在给农家女学校创业班学员上课。

所以我还讲做一个权人，做一个权人需要六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就是她必须懂得自己的权利和责任。别人过不好你也过不好，如果当别人的权利受侵犯的时候你不说话，那么当你的权利受侵犯的时候别人也不说话。我认为这个是我们中国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沉默。所以现在可怕的不是坏人的嚣张，而是好人极度的沉默。

第二点就是独立。你永远是站在你自己的两条腿上，不管男的和女的，你都不能靠家长，女人尤其不能靠丈夫。因为现在这个爱的标准其实要的不是两个人志同道合，情投意合，而是有房子有钱有车，那个东西永远是不长久的。男的要女的就要漂亮，要身材好，这个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觉得要有独立的思维，要有自己的想法。

第三点就是环境保护。我们要注意我们周边的环境，包括空气 、土壤和水、还有药品的安全、食品的安全。

第四点就是健康与卫生。我们都应该有一个健康的心理，因为现在健康也包括人的心理的健康。不光光是身体上哪疼痛，还有你能不能够适应这个社会的发展，这个都在内。

第五个就是支持教育。我觉得现在中国教育已经整个失败，就是为了“分”。现在因为老师的工资是根据学生的分来衡量的，一个学校评所谓的好坏也根据他的分来决定的。我觉得分不能够决定一个人，只是某一个方面。

最后一条就是要和平。不是靠打，不是靠控制，而是靠通过对话通过交流来达成一致。

我觉得女人是因为这个社会造成的，我觉得你永远是你自己。我从来也不化妆，除了我到一些地方去我擦一点点口红。因为你永远是你自己。

我就跟我自己的学生说，我说你们每一个人都非常的好看，都有自己美的地方，你就是你，你不要为任何人去改变，我觉得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一个人都有好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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