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下的小学》：揭示了日本社会美丽的秩序下两个看不见的缺陷

日本当地时间2011年3月11日下午14:46（北京时间13:46）在日本东北部太平洋区域发生了人类历史上第5大地震，震级达到9.1级。震中区域距离日本仙台市约130km，震源深度20公里，地震引发的海啸对日本东北部的岩手县、宫城县、福岛县等地造成了毁灭性破坏，并直接引发了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露。根据日本警察厅的数据，东日本大地震共造成19533人遇难，2585人下落不明，近50万人流离失所。

如此大的伤亡背后，有一组数据引起了《泰晤士报》亚洲主编兼东京分社社长理查德·劳埃德·帕里的注意。海啸当天，日本全境有9所学校被海啸袭击，共75个孩子在学校丧生，其中的有74个就来自大川小学。大川小学有108名学生，海啸发生时有78个孩子和11个老师在学校，其中74个孩子和11名老师中的10名都在海啸中遇难。为什么其它学校被海啸袭击后，学生们都能在老师的带领下成功逃难，却只有大川小学的孩子们和老师们葬身海啸，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问题？理查德花了6年时间追踪调查，在《巨浪下的小学》这本书中为我们还原了灾难发生的全过程，并为我们揭示了日本秩序社会背后看不见的缺陷。

缺陷一：对秩序的教条式的遵从

日本人民以不论何时何地遵从秩序闻名。在2011年的大海啸过后，日本东北部的灾民们在没有政府指挥下，迅速的成立了各种民间救援队，参与救援。幸存者们克制着自己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悲伤，遵从指挥，在临时救助中心住下来，帮老扶弱，领取救援物资时，依然不忘排队领取。

外界为日本人民在遇到如此大的自然灾害后仍然遵守秩序感到感动，而正是这不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对秩序的遵从，甚至是教条式的遵守，让大川小学的孩子和老师们丧失了生命。

理查德·帕里在《巨浪下的小学》中写到，在地震发生后，学校的学生们在老师们的指挥下，在5分钟内就疏散到了操场上，疏散时学生们都不忘带上他们存放在储物柜里的硬塑料安全帽。学校的校长当天因请假不在学校，54岁的副校长石坂俊哉负责所有事物。学校的秘书川畑女士从学校办公室中带出了很多文件，其中有一本是应急手册。日本相关部门每年都会重新审核一份教育计划，教育计划中有专门的内容来针对紧急情况的应对，包括火灾、洪水、传染病、地震等等。每个学校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来修改教育计划中的模板。例如，以火山爆发为例，只有少数学校需要为火山爆发做准备，而内陆地区的学校也可以放心地省略海啸防灾流程。大川小学距离大海并不远，学校应当为海啸做出准备。然而学校的应急手册中，只是语焉不详的写下了：

主要疏散地点：学校操场；发生海啸时的二次疏散地点：学校附近的空地或公园等。

这种说明毫无帮助。“公园等”对乡村地区毫无意义，这里只有田地和山地，空地倒是很多，但问题是哪一片空地？

下午2:51、2:54、2:55和2:58发生了多次强烈余震。早在下午2:49，主震还在从日本北部和东部向外扩散的时候，气象厅就发出警报：预计将发生20英尺高的海啸，日本东北部沿岸的居民都应疏散到地势更高的地方。石坂副校长用电池供电的收音机，一遍遍收听着海啸警报，操场上所有人的命运都取决于他的决定。在下午3点14分，气象厅发出的最新警报，海啸将高达10米。

当时校车也在停车场等候，校车上可以乘坐45人，紧急情况下可以分两次将师生们都送到旁边的山上，即使不乘坐校车，师生们也可以走路或跑步爬上附近的山，有一条很安全的路可以让师生们爬到山上，即使是年纪最小的孩子也可以轻松上山，所需的时间只要5分钟。只要这5分钟，所有人都可以爬到海平面以上数百英尺的地方，就可以躲过这次海啸。

而石坂老师对于手册上的疏散地感到迷茫，也对是不是该带孩子和老师们到山上犹豫不决，他还在担心带着孩子们爬山会不会被树砸到。陆续还有村民到达了学校来避难（在日本，人民遇到灾害时会首选学校当作避难地，所有人都认为学校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毫无疑问的）。

从2点46分发生地震到3点30分海啸到来，这中间有45分钟的时间可以让师生们逃到安全地带，安全地带离学校只有5分钟，他们却错过了。根据幸存的孩子回忆，有学生当时在和老师说，海啸要来了，要爬到山上，还有两个孩子自行往山的方向跑了过去，却被老师训斥并叫回到了操场上。还有家长来接孩子回去，却被老师阻拦要求孩子留在学校；还有在家里为孩子担心的家长，想要去学校接回孩子时，被家中的老人训斥，学校是最安全的，不需要把孩子接回来。

对于以往经验和规则的盲目遵从，让师生们错过了一次次的自救机会，造成了84位师生遇难的惨难。

海啸中还有一位105岁老人的遇难也格外引人注意。105岁的下川孝周在2008年，他102岁的时候参加了日本老将田径锦标赛，他在标枪比赛中投出了12.75米的距离，打破了世界百岁龄组的标枪记录。在他这个年纪，老人如果能举起标枪就算是了不起的成就了，而他还可以参加比赛，足以证明他的身体非常的健康。海啸发生后，人们在一座山上找到了下川家的车，丝毫没有受海啸影响，而下川先生却不知所踪。

在海啸发生8天后，人们在距离下川先生家几百码的一个公共大厅找到了他和他儿子、儿媳的尸体，真相这个时候才浮出水面。地震本身并没有给下川先生所在的釜石村造成多大的伤害，下川先生家的房子也如此，2层楼的房子，除了一楼被水淹没，二楼完好无损。他的儿子遵从规则将家中的汽车开到了安全地带，然后带着父亲和妻子到了家附近的公共大厅，公共大厅离他们家只有几百码远，地势并没有高多少，离海更近。海啸最终淹没了公共大厅的一楼，也带走了在公共大厅一楼避难的村民的生命。

日本人民在灾难中也严格遵守秩序无疑令人敬佩，然而自然灾害的不确定性更需要人们根据实际状况随时应变。不论是大川小学的石坂副校长，还是下川先生的儿子，在可怕的海啸中只是跟着以往的经验教条式的盲从，最终的后果是他们都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缺陷二：崇尚集体主义的背后，是普通人无法干预集体的失责，只能接受、忍耐

大川小学的惨剧发生后，学生们的家长想要调查事情的真相却困难重重。大川小学的校长柏叶照幸直到灾难发生一周后才到学校去查看，而去学校的目的是寻找学校的保险箱。在海啸发生两周后，大川小学和当地的另一所小学一同举行新学年的开学仪式，参加开学仪式的是大川小学幸存的30个孩子和家长，而遇难学生的家长们都没有接到任何邀请函和通知，只是在新闻上看到了学校的举行了开学仪式，校长柏叶照幸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说到：让我们共同努力，为了我们死去的朋友，重建一所充满笑容的学校。这样的新闻无疑大大的刺激了所有遇难学生的家长们。有一位家长说，我的孩子还没有下葬，学校就这么急于开学，是想抛弃我们吗？

当学生家长们想知道事情的发生的过程，开始质问学校和教育部门时，却发现无人负责。大川小学的副校长虽然是海啸发生时的第一责任人，但他遵从了应急手册的规定。而制定应急手册的人员以及上级审查应急手册的人员都应当为孩子们的生命负责，然而无论是校长、相关的教育部门都没有承认自己的失责。与学生家长们沟通时，他们只是站成一排，鞠躬道歉，没人愿意承认这场“事故”缘于失职，更没人愿意为此承担责任，从而损害自己所在组织的声誉。

日本战后最著名的政治思想家丸山真男曾经指出

“缺少主体性是日本国民整体的普遍问题，即使是国家统治者也不例外，越是领导者越集中体现了这种主体缺陷的问题，因为领导者本身担负着比普通国民更重的政治责任。但是在日本，即使是最高领导人也丝毫没有作为独立的个体承担起自身行为责任的自觉，而是将一切都归于职务和权力地位。”

而缺少主体性的后果就是每当有事情发生，日本人就会把责任转移到职务和体系，层层转移之后就变成了一种“踢皮球”的状态，而事情也往往以“和稀泥”的方式结束。自然灾害发生之后，日本人民自发地团结起来组织了各类民间救援队进行自救，一方面是本能，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了他们对于自己政府的低期望值。如果在西方国家发生类似的灾难，民众的第一反应是“政府在哪里？”，而在2011年的日本，这个问题很少有人提到。

理查德在《巨浪下的小学》中写到：

“在谈及议会政治时，人们的反应则经常是冷漠和厌恶，而且最重要的是令人倍感无力的顺从。人们似乎都在说：我们的领导人很糟糕，可是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日本的政治本身就像一场自然灾害，而日本人就是无助的受害者，它就是超出普通人影响力的普遍不幸，人只能无助地接受和容忍。”

日本人崇尚集体主义，然而当出现问题时，集体却变成了摆脱责任的渠道，个人的诉求不再被重视。每个人的坚忍、克制将所有日本人民凝成了一股绳，可以对抗自然灾害，同时也阉割了整个社会，让人觉得个人不需要再为集体承担责任。更可怕的是这样的集体意识会无形地影响个体的诉求。

大川小学遇难学生的家长们之后对石卷市和宫城县提起了诉讼，状告政府渎职。这场诉讼引起了全日本人民的关注。而54个失去孩子的家庭，最后只有不到一半的家庭参与了诉讼。有家长害怕质疑政府后，政府就不再帮助自己寻找失踪的孩子，退出了对政府的质疑。参与诉讼的家长们在村子里的生活也不好过，他们的行为被认为是“坚忍的失败”，违背了“乡村社会的潜规则”。

人们普遍认为，对于那些提起诉讼的人来说——尤其是那些起诉政府的人——不可避免地要面对令人不快的结果：社会的反对、排斥，甚至是迫害。

日本为“民众编织了一个舒适、温暖的顺从之网”，任何想要试图从网中逃离的人都会被这张无形之网缠住脚步，无法前行。

2016年10月26日，仙台区地方法院对此案做出了最终判决，大川小学的家长们赢得了诉讼。家长们赢得了14.3亿日元的赔偿，少于他们提出的23亿日元的赔偿，但是在日本仍属于较高赔偿的案例。虽然家长们赢得了赔偿，但是他们真正想得到的校长的、相关部门的道歉却并没有体现在判决结果中，最终仍旧没有人为这场灾难的失责负责。

结语

《巨浪下的小学》这本书的英文名为Ghosts of The Tsuami，直译为海啸的幽灵。这个幽灵无疑是作者理查德的隐喻，隐喻着日本社会下对于秩序的盲目遵从，无法逃离的集体主义的“顺从之网”，也提醒着我们，在日本富有秩序的美丽外表下，仍然存在我们看不见的力量，统治着这片土地，夺去大川小学的孩子们的生命的不是海啸，而是这看不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