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沈园话悲情——陆游和唐婉的错过与相逢
一个寻常的深秋，我有幸探访不寻常的沈园，陪放翁一同重温了那段流传千年的缠绵往事，重读感怀不已的诗篇。
年少时初读《钗头凤》，曾为陆游和唐婉的悲情错过扼腕叹息，那笼罩在朦胧烟雨、浸润在优雅宋词中的沈园一直令我魂牵梦萦——
南宋时期，沈园的一段院墙上有两阙《钗头凤》词，世人皆知第一阙是诗词名家陆游所写，第二阙则是陆游曾经的妻子唐婉所作。这两首动人的词作相互唱和，互诉失去的心痛，而这心痛后则是一段不可忘的往事。
绍兴十四年，陆游和唐婉成婚。虽然时局兵荒马乱，但这并不影响一起长大的唐婉和陆游二人的情意相投。他们二人都能诗擅作，经常在一起吟诗诵对。青梅竹马的两人，年龄渐大后自然而然地暗生情愫。
唐陆两家也算门当户对。陆游，其父为临安知府，母亲为北宋名臣唐介的孙女，家世显赫。而唐婉父亲唐闳为六品郑州通判，祖父唐翊是鸿胪少卿，亦出身名门。再加上两家本就关系深厚，于是陆家便以一件精美的家传凤钗当做订婚之物订下婚姻。于是唐婉和陆游成婚了。那年唐婉十五岁，正是情意初知的年岁。面对这个年长她五岁的夫君，唐婉也许早早地就做好了相守一生的准备。
唐婉是一个不善言语但内心聪慧的女子，她喜欢作诗填词，懂得礼仪而且善解人意。若是日子只这样平静的继续着，在宋朝的无数女子中，她本是不会显出太多的不同。但生活不可能一路都顺遂人意，唐婉的婆婆是个严格的母亲。因为陆游在结婚之前两度参加科举都铩羽而归，所以陆母才决定为陆游置办下与唐婉的婚事。她希望陆游娶妻后能收敛玩心，静心读书。
陆家祖上为农，直至高祖时才取得功名，出任高官。而到了陆游父亲一代家势则又有所衰颓，陆游的母亲深知功名的重要，一心想让陆游发奋。她觉得陆游过于沉湎和唐婉志同道合的甜蜜生活而忘了在功名上努力。她曾几次训斥唐婉不要让陆游分心，但沉溺于爱情中的陆游如何能为所动？唐婉只能无奈地承受这无端的指责。
随着时间的流逝，唐婉仍未有孕，陆母终于发作，三番五次逼迫陆游休妻，陆游坚决不肯，最后陆母以死逼迫：“速修一纸休书，将唐婉休弃，否则老身与之同尽！”在陆母强大的压力下，唐婉被陆游含泪休弃了。
一场原本琴瑟和鸣的美满婚姻，最终在婆婆的压力下劳燕分飞。后来，陆游依母亲的心意，另娶王氏为妻，唐婉也迫于父命嫁给同郡的赵士程。
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那年陆游三十岁。就在沈园之中，携夫出行的唐婉遇见了在礼部会试失利的陆游。二人相见，四目相对，五味杂陈，一言难尽……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又不能在一起。
在征得赵士程的同意后，唐婉捧起酒杯亲手为陆游敬上一杯酒，以慰往日的深情。
一杯薄酒，苦涩满盏。对于陆游来说，昔日的结发妻子已经做了他人妇，自己也已被迫另娶。错过便是一生，纵然违心，却也不可能再回头了。
唐婉无心在沈园继续游玩，她缓缓离去，走前仍忍不住回眸，他的身影已看不到了……
唐婉没想到的是，陆游当时并未离去，失落的他提笔在沈园的墙壁上写下了一首催泪断肠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题词作罢，陆游怅然离去。
翌年春天，当唐婉怀着万端情思再次路过沈园，在粉壁之上她读到了这首词。刹那间，乱箭穿心情难自禁。平心而论，赵士程待她极好。对她来说如今的生活更为舒心惬意——不必忍受婆婆的冷眼和刁难，住在奢华的王府中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赵士程才情虽不如陆游但也称得上能诗善作。只是，赵士程终究不是陆游！她从十五岁初嫁时便已付出了真心。
时隔一年，百感交集的唐婉在同一块粉壁上和下了另一首《钗头凤》。
唐婉不是没有想过——赵家是皇家后裔，门庭显赫，她以再嫁女子的身份嫁入赵家本来就被人看轻，若再传出她与前夫藕断丝连的闲话，恐怕她将再难有立足之地。但她还是决然提笔，留下了千古绝唱：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题下了这首词后离开沈园，同年秋天抑郁而终。
当陆游七十五岁重回沈园时，已过了四十四年，物是人非，故地重游，他怅然良久，不能言语。暮年的陆游心绪起伏，写下了《沈园怀旧》：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曾是惊鸿照影来”读来何其动容，陆游把唐婉看作是自己的凌波仙子。唐婉和陆游的故事是一场念念不忘的错过。让人替唐婉感到幸运的是，八十五岁时陆游仍对唐婉不肯忘怀，他为唐婉写下了最后一首诗《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唐婉和陆游的故事再也避不开沈园这两个字，他们沈园中的那场相遇是场错过，陆游写下的那首词是场错过，唐婉在沈园为陆游和的那首词让这错过更令人痛彻心扉。
唐婉是让人心疼和钦佩的人。当世人只知道陆游对唐婉念念不忘时，那个一腔孤勇的女子在沈园毅然决然地写下了本不该写、不宜写、不能写的回应来表达对陆游的眷眷感情。
陆游痴心不改，唐婉深情无悔。世人为他们叹息了近一千年——
绍兴二十一年，唐婉写下这首词的那年秋天，在天地的萧瑟里抑郁而终。四十五年后（公元1210年），陆游写下最后一首情诗《春游》的第二年，溘然长逝。
写到此，我不禁为陆游和唐婉的命运而长叹，抚今追昔只能潸然泪下。爱不能错过，一旦错过，便是永恒。
走在沈园，漂荡的落花发出的叹息，低垂的残柳抚动着哀怨，体会这段泪湿沾巾的情感，心都仿佛拧出水来……
我穿越到千年前的绍兴。园中有一泓宋代的池塘，沿岸的丝丝柳枝在湖面荡漾，仿佛想从水中捞起遥远的往事。题写《钗头凤》的那堵粉墙呢?我又到哪里去寻觅那原壁？沈园正南的围墙边，新筑了一道断垣，说是用千年的故土堆砌，其上以草书与行书分别刻有陆游与唐琬的《钗头凤》。
这真是令人肝肠寸断的悲怆奏鸣曲!风雨如磐的封建时代，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乱点鸳鸯谱而造成的悲剧太多太多，即使当今，因种种原因而所嫁非所娶的也不在少数，这是天地间最令人抚膺断肠扼腕长叹的吧?
前人对陆游的《沈园二首》评价很高，但我以为清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说得最好：“无此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其实，不仅是《沈园二首》，陆游之后的相关作品，同样动人情肠。
时间，真是一剂治疗心灵创伤的良药吗?至少对于陆游是失效的。有的人也重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年华的老去会逐渐淡薄。但陆游的这一番痴情却老而愈烈，与他的生命相始终。
诗词念兹在兹，如同晚岁回首华年，仍然是年轻时悲剧的晚歌与挽歌。感谢沈园当年的主人，不知他是出于同享自然福泽的良好愿望，还是睦邻友好于乡的初衷，本是私家花园，却在春天对外开放，于是让两位悲剧主人公有缘不期而遇，给中国的诗歌史平添了一部永恒经典，让中国人的爱情有了一段亘古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