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的故事竟然是编的？唐琬真存在吗？陆游发妻究竟是谁？
作者：仪卿
但凡说到凄美的爱情，陆游唐琬肯定上榜。
尤其两首《钗头凤》，更是让无数人为他们的爱情遗憾，然而……这段“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经不起推敲……
01
陆游、唐琬爱情故事出处
关于这段爱情故事，最普遍的说法是这样的：
陆游20岁的时候娶妻唐琬，两人琴瑟和鸣，很是恩爱。但陆游的母亲不喜唐琬，要求陆游休妻，陆游在数次求情无果的情况下，终与唐琬离婚，唐琬离婚后改嫁赵士程。几年后，后来陆唐二人在沈园偶遇，于是有了《钗头凤》词二首：
《钗头凤·红酥手》
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钗头凤·世情薄》
唐琬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沈园”的故事，最早出处是在3位宋人笔记里：
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刘克庄《后村诗话》；周密《齐东野语》；
按照时代远近来看，这三个人中，陈鹄生活的年代与陆游最接近，但是记载最详细的，是距离陆游年代最远的周密。
反正……陈鹄说，自己在沈园亲眼见过陆游的题词：
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题词云：“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 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笔势飘逸， 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
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阙。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今不复有矣。
—— 《西塘集耆旧续闻·第十卷》
这里的“淳熙”是南宋孝宗皇帝的年号，如果陈鹄的说法无误的话，那么在淳熙年间，沈园里还是能看到陆游的题诗。
但陈鹄对陆游发妻，也没有明确说明是谁，所谓“唐琬《钗头凤》”更是言之甚少。
第二个记载这段故事的刘克庄，他生于淳熙年间，他没有亲眼见过沈园中陆游的题诗，这段故事是刘克庄从陆游的学生那里听说的（感觉故事越传约失真），情节也和陈鹄的说法不太一样：
《后村诗话》：
放翁少时，二亲教督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某氏改事某官，与陆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园，坐间目成而已。翁得年最高，晚有二绝云：“肠断城头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尤吊遗踪一泫然。” 旧读此诗，不解其意，后见曾温伯，言其详。温伯名黯，茶山孙，受学于放翁。
故事说得比较简单，没怎么太提到唐琬，只说陆游发妻“某氏”。
第三个人是周密，他就有点像说书人（故事编的有点全），各种细节恨不得全有……
《齐东野语·第一卷》：
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 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实绍兴乙亥岁也。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尝赋二绝云：“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 又云：“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盖庆元己未岁也。未久，唐氏死。
周密写的这段，算是有开头、原因、过程、结果……我表示，相隔时代这么远，了解这么详细，怕不是有“脑补”成分吧……
毕竟就连白居易《长恨歌》也会有“脑补”部分，比如“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古代又没有摄像头不是？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关于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故事，出处就是周密《齐东野语》，他甚至说到，陆游和发妻是表兄妹关系“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为姑侄”……反正前面陈鹄、刘克庄是没有提过的这段表亲关系。
周密还在《齐东野语》里，给陆游发妻补了一个姓氏唐，名字是未知，并且未提《钗头凤》……
不知是不是明清小说的兴起，让这段故事更加“完美”，距离陆游生活的年代越久远，这段爱情故事的细节就越多……
到了清代，陆游的发妻已经开始有名有姓，即“唐琬”，原本只有两句的“世情薄，人情恶”，也补全了……
02
陆游、唐琬真的是表兄妹吗？
陆游、唐琬这段“表兄妹”关系的下定义，出处周密《齐东野语》，后来流传都是按照周密版本。
这里有个问题，《齐东野语》成书于元代，而陈鹄和陆游所处的时代基本相同，刘克庄稍微远一点点，那陈鹄和刘克庄都不知道陆游和发妻是表亲，周密咋知道的？
关于这段“表亲”关系，有学者考证过：
陆母唐夫人是北宋名臣唐介的孙女，唐介是陆游的曾外祖父。《渭南文集·卷二十六》陆游《跋唐修撰手简》一文，曾言“某之曾外大父质肃唐公”云云，质肃即唐介谧号。宋王珪《华阳集·卷三十七·唐质肃公介墓志铭》中说：（唐介）其先晋昌人，唐末避乱于余杭，自其祖始徙于江陵，今为江陵人。
——李汉超《陆游＜钗头凤＞词若干问题质疑》
根据李汉超的考证可以知道，陆游母亲唐夫人的祖籍是江陵。
周密《齐东野语》中说陆游发妻唐氏，唐闳之女。
根据《宝庆续会稽志·卷七》记载：唐闳为鸿胪少卿唐翊之子，世居山阴。
按照《齐东野语》的说法，陆游发妻唐氏，祖籍是山阴。
那么，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江陵唐氏与山阴唐氏籍贯各异，陆母唐夫人与陆妻唐氏虽属同姓，却不同宗，所以不是姑侄关系？
《唐质肃公介墓志铭》中提到：唐介有孙男六人：懋、愿、恕、意、愚、憑。
很明显，没有“唐闳”这个人。
不过陆游发妻唐氏后来嫁的丈夫，倒是和陆游有表亲关系，按照故事的说法，就是赵士程和陆游有表亲关系。
陆氏与宗室的关系，可以从《渭南文集·卷三十一·跋唐昭宗赐钱武肃王铁券文》中看出来：某年十二三时，尝侍先夫人得谒见大主。
文中的“大主”，指的是秦鲁国大长公主，她是仁宗第十女，嫁吴越王的后代钱景臻，景臻有一个儿子名钱忱，娶唐介孙女唐氏为妻。
据宋·王明清《挥塵后录·卷七》记载：
钱忱伯诚妻瀛国夫人唐氏，正（质）肃公介之孙，既归钱氏，随其姑长公主入谢钦圣向后于禁中，时绍兴初也。
而且《宋史·钱忱传》也有记载：
钱忱字伯诚，吴越王椒五世孙。父景臻，尚仁宗第十女秦鲁国大长公主，生忱，神宗命赐名，除庄宝副使，骑都尉。帝尝谕景臻日：“主贤，宜有子，为择嘉配。”娶唐介孙女，又晃迥外孙。
从这里基本能看出，秦鲁国大长公主的儿媳，就是陆游的母亲唐夫人的姐妹，也就是说，陆游的姨母是吴越王钱忱的嫡妻，非要扯的话，还是算有姻亲瓜葛的。
（大概这就是，十八杆子也能打得着的表亲吧）
那这和赵士程有啥关系呢？
有学者认为“某官”即“宗子”，又以“士”名（陈鹄“后适南班士名某”；刘克庄“某氏改事某官”；周密“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
如果按照这种推论，基本可以确定，陆游发妻再嫁之人，名叫赵士程。
赵士程是宋太宗第四子，商王元份的五世孙，陆游姨母系太宗第三子真宗的曾外孙媳。
（有点绕口，直接点说就是：赵士程是陆游姨母的表侄子）
学者杨钟贤还根据《宋史》宗室世系、宗室列传、公主列传和外戚列传列出了一个关系表：
03
原版《钗头凤》竟然只有一句？
关于《钗头凤》这一段，有可能是后人加上去的。
唐氏《钗头凤》最早出现，是在卓人月所编的《古今词统·卷十》中，于明崇祯年间成书。
但和陆游大约同时代的陈鹄，只提到陆游的《钗头凤》，对陆游发妻唐氏的词，仅提到一句“世情薄，人情恶”，但陈鹄也说“惜不得其全阕”。
而刘克庄就更直接了，只说陆游的父母不喜欢唐氏，认为她耽误儿子的学业，关于“沈园相会”这一段，刘克庄只说，他们刚好碰到，互相看见对方了，但也仅此而已，并未提到《钗头凤》。
现代学者吴熊和先生在《陆游〈钗头凤〉词本事质疑》中表示：
南宋依旧是十分忌讳男女大防的礼教时代，陆游就算对已经另嫁他人的前妻念念不忘，也肯定不会把“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种话清清楚楚写在墙上。
起码真爱一个人，不会让她处境艰难，更不会让她难堪，毕竟，不管哪个时代，已婚女性和丈夫之外的男性牵扯太多，都是要被人非议的。
学者周本淳先生在《陆游〈钗头凤〉主题辨疑》中还指出，只有对妓女出身的妾，才会像周密说的那样“藏之别馆。” 但这种低贱身份的人，是不可能再嫁给高门士族，更别提真·赵家人的赵士程了。
所以很多学者觉得刘克庄“目成而已”的说法比较靠谱。
周本淳先生认为陆游《钗头凤》与沈园故事无关，他对发妻的怀恋也只体现在《沈园》二首绝句里面。
（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假如说陆游的《钗头凤》和沈园的故事没有关系，那唐氏和她的《钗头凤》就只能是后人“脑补”的。
04
陆游之妻真的叫“唐琬”吗？
经过上文的论述，很明显“唐琬”一名是后来人添补的，甚至陆游发妻是否姓氏为“唐”也不好说。
但可以肯定的是，陆游确有一发妻，婚后夫妻琴瑟相谐，但不受陆游父母所喜，最后陆游休妻再娶，前妻亦再嫁高门。
这大概算是古代最早的同人小说？
参考资料：
吴熊和《陆游〈钗头凤〉词本事质疑》
周本淳《陆游〈钗头凤〉主题辨疑》
上海辞书出版社《宋词鉴赏辞典》；曾永祥：《陆游<钗头凤>本事新证》
李汉超：《宋词选语义通释》附录二《陆游＜钗头凤＞词若干问题质疑》
杨钟贤：《关于陆游<钗头凤>词的再探讨》
【作者简介】仪卿，愿在充满忙碌的生活里，寻一隅静处，清茶一盏，闲书一本，读一首诗给自己，聆听万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