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梁专访：艺术家的自我修养 踏实创作就是理想的生活

在国内童书市场上，原创作品的创作和出版一直备受关注与争议。前有郑渊洁和曹文轩多年以来的“恩怨纠缠”，后有杨红樱、杨鹏、沈石溪等作家被卷入社交平台疯传的所谓“排雷书单”。相比起销量和话题时刻处在风口浪尖的本土儿童文学，以插画见长，更具艺术感和文艺气质的原创图画书却受限于使用、传播、理解等因素的影响，常常处在叫好不叫座，叫座不出圈的尴尬中。

在2000年前后，当国内大部分人对原创图画书的看法还停留在以“连环画”“儿童读物”“风格幼稚”“品质粗糙”为标签的初印象时，国内的首批绘本画家却已经开始在国际知名的童书插画奖中崭露头角。

许很多年后，当亲子阅读成为家庭教育的重要环节，越来越多的年轻而优秀的插画师、儿童文学作者选择投身儿童图画书的创作，我们才后知后觉地拾起到那些被遗忘的画卷，惊叹彼时它们领先大众认知的才情斐然。

如果有幸追溯国内原创图画书的发展史，朱成梁注定是其中绕不开的一个名字。

▲《火焰》《一闪一闪的兔子灯》

作为老一辈中的代表人物，朱成梁生于上海，少时随家人迁居苏州。有过充斥着苏州水乡的烂漫童年，经历过文革知青上山下乡的动荡岁月，最终借由画笔成全了人生的豁达与挚爱。

获奖履历

1980年，第一本图画《两兄弟》获江苏少儿文艺创作二等奖。

1984年，《一闪一闪的兔子灯》获联合国亚洲文化中心“野间”佳作奖。

1985年，代表中国入选由日本出版的八国画家联手合作的图画书《地球的同一天》。

1991年，《灶王爷的故事》获第四届全国连环画评比绘画二等奖。

1993年，《虎头鞋》获第二届全国优秀少儿读物评选一等奖。

2006年，第一本自编自绘的图画书《火焰》由《东方娃娃·绘本版》推出。

2009年，《团圆》获得首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首奖，2011年入选美国《纽约时报》十大童书榜单。

2016年，《老糖夫妇去旅行》获得意大利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插画奖。

2017年，《屋檐下的腊八粥》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年度图书。

《别让太阳掉下来》获得国家图书馆第十四届“文津图书奖”、2018年冰心儿童图书奖，2019年获布拉迪斯拉发（BIB）金苹果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图书奖。

2020年，入围国际安徒生奖插画作者提名。

朱成梁是国内较早的原创绘本画家之一，也是带着原创绘本走出国门的绘本画家。

从《两兄弟》到《一闪一闪的兔子灯》再到《火焰》《团圆》《打灯笼》《别让太阳掉下来》.....他的作品跨越时间和地域，在十几年间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发往日本、韩国、美国、法国等世界各地，像一缕温和的火焰，伴随着熟稔的中国味道，唤醒了人们心底那份关于故乡与亲人的美好记忆。

他是“获奖专业户”也是中国原创绘本发展的领军人物，却谦虚得称自己只是“一个喜爱画小画”的人。30多年坚持创作着他所钟爱的图画书，将自己对生活的感悟融入进每一个故事每一幅画面，一转眼就成了一辈子的事情。

2020年的酷暑来临前夕，因为一个线上的阅读公益课的契机，我们幸运得通过信谊图画书的编辑老师向现正定居于南京的朱成梁老师发出了绘本半边天第五期的采访邀约。

面对喜爱多年的绘本作家，Lisa老师化身追星迷妹，扛上灯光、设备、行李箱，带着来自绘本馆小伙伴托付的“签名任务”，和哈利老师一起踏上了这段因绘本结缘的特殊旅程。

我们将本次南京行中的部分访谈内容以文字稿的形式整理出来，力求带领大家全方位的走近朱成梁的个人世界，体会他独特的处事哲学，认识一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艺术家。

Lisa老师

您最早认识绘本，与绘本结缘是因为怎样的契机？

朱成梁：那个时间非常早，大概1955年年底，小学一年级放寒假前，班主任老师发了一个书单下来，要求班级每个同学都买本书看。我当时就选中一本由上海的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绘本《两只笨狗熊》，当年没有版权引进的概念，我拿到的版本是由中国画家临摹的。它的原著作者是苏联非常有名的绘本画家，擅长画动物，里面的两只狗熊和妈妈都穿着乌克兰的民族服装，狐狸也穿着裙子，整本书的彩色造型非常漂亮。文革结束后我又花了1毛3分重新购买了这本书。我们这辈人最早的美术启蒙就是从连环画、图画书开始的，后来我也从事了这方面的工作，就觉得当年看到这本书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Lisa老师

我看您的工作室里收集了许多民间玩具，作品里也经常出现各种民俗元素，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爱好呢？

朱成梁：刚进出版社工作同在一个办公室的柯明老师是位非常优秀的漫画家、插画家、水墨画家、动画电影设计家，也是优秀的图画书画家。当时他创办了一本期刊叫《民间美术》。每一期都会介绍国内的一些有特色的民间艺术，包括剪纸、年画、玩具、刺绣、皮影、印花布等等各种各样都有。我受他的影响，慢慢也喜欢上了民间艺术，并尝试将这些和绘本创作相结合。

我画的第一本绘本《两兄弟》就融入了民间艺术的元素和色彩，受到了柯明老师的鼓励，后来也得以成功出版，被鼓励的我开始与不同的出版社进行合作，最终走上了这条道路。

▲《爷爷的打火匣》

▲《别让太阳掉下来》

Lisa老师

您的童年有哪些经历对日后从事绘画创作产生了影响呢？

朱成梁：从小喜欢画画，父亲为此还专门买过一块小黑板，可以擦了画，画了擦。小学成绩比较差，但是画画好。1960年代，那个时候的家长不太管学习作业这些事。我们是普通人家，家里一共兄弟四个人，我排行第二，平时没什么压力，小学的时候就是玩，喜欢到处逛，最兴奋的是逛新华书店，看墙上挂的各种年画、宣传画。隔着橱窗玻璃看新出版的连环画封面。有时做一些手工玩具，梦想有一套木匠工具，可以制作各种小玩意。我父母都不是从事艺术类工作的，但是他们看到我喜欢，母亲有时去上海就会在美术用品商店或者第一百货商店给我带些画材颜料。

▲老上海-第一百货商店

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学校对面是少年之家，类似后来的少年宫，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免费兴趣班，我参加了素描考试，录取以后就在那里继续学画画。到中学之后，学习就相对正规，遇见了南师大美术系毕业的沈老师，报名参加了学校里的美术班，在他那里获得了许多关于专业技能上的指导。这段经历对我影响很大，应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美术启蒙。

Lisa老师

您有上山下乡的插队经历，现在回想起那段岁月记忆最深刻的是什么？

朱成梁：我是1968年去苏州太仓插队的，过了4-5年种地务农的日子，太仓在当时是个很富裕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比较幸运。后面几年，当时的南艺和南师大美术系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邓小平恢复高考的决策已经开始在这类学校小范围试点，但是我的家庭成分不属于红五类。考试通过以后学校那边觉得我还可以，就把我作为了备选之一，然后还需要县里文教局的推荐。我这个穷插队的也送不起什么礼，也不知道要往哪里送。可能是之前帮文教局做过几次教育类的展览，他们对我印象不错，就很正直的把我也推荐上去了。

但当时没有抱什么期望，因为备选的人里面家庭成分比我好的，会画画的都有，最后万万没想到学校却把我选进去了。这件事在当年等于是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真的非常感谢他们。

哈利老师

感觉定居在南京的老一辈绘本画家特别多，比如您、王祖民老师等等，这当中有什么特殊的历史原因吗？

朱成梁：这里面有个比较长的历史，我刚开始画绘本的时候大概是1970年代末吧，文革刚结束不久，国内的画廊还没有兴起。大部分从事绘画工作的人都没什么出路。当时《江苏儿童》期刊有个主编叫薛雪，他思想解放，反对老一套的做派，喜欢那些新鲜创新的画风。很多年轻人都喜欢给他的杂志画稿，既能赚到稿费，也能通过作品展示自己的才能。

那段时间少儿插画的创作非常繁荣，一些在国画、油画、版画领域有造诣的艺术家当年都有过类似的经历。1990年代中后期，国内绘画市场逐渐成型，部分画家和艺术院校的老师开始分流选择了各自深造、发展的道路。

哈利老师

您从年轻到现在一直坚持在儿童插画、绘本的创作领域，中途有没有想过做些其它的选择？

朱成梁：这个和当年实际所处的环境有关吧，由于在出版社系统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常有江苏少儿出版社的编辑找我画稿，但是创作儿童绘本的核心还是因为喜欢。我上班时候的主业是出版社编辑，业余时间才能画一些自己喜欢的少儿出版社的稿件。因为行业的原因，退休前的3年我就不太参与社里的具体项目了。那个时候觉得非常快活，因为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插画这件事。像《火焰》和《团圆》差不多都是那个时期创作完成的，2007年、2008年这些作品相继出版。

哈利老师

您出生在上海，但是作品里经常会出现关于江南水乡的画面，为什么对那里有那么深的情结？

朱成梁：我在小学一年级时因为父亲工作上的变动，全家从上海搬迁到了苏州，童年记忆里贯穿着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水乡，对那里特别熟悉。那时苏州的建筑风格有着浓郁的地方特色，可惜改革开放以后，政府为了旧貌换新对当地的民居进行了大规模的拆除，成片的水乡老房子就这样消失了。所以我赶紧策划了一套叫《老房子》的图书，其中就收录了许多具有各地民俗特色的民居，为了给当代和后代留下一些宝贵的资料。

▲《老房子》系列

Lisa老师

听说张艺谋拍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时就带着您编辑的《老房子—— 江南水乡民居》进行找景的，能说说这套书的创作故事吗？

朱成梁：1980年代常回苏州探望父母，过春节等。工作后回到苏州发现当地的老房子被拆毁的很严重，一时之间受到触动就有了关于老房子的选题。《老房子》整个系列共18本，覆盖十多个地区。里面最早的两本书是在1993年出版的，分别是“江南水乡”和“皖南”。江南水乡是这个系列里的第一本，涉及了浙江北部至江苏长江以南这一片水乡的经典民居，书里90%以上的照片都是我和老同学徐海鸥拍摄的，主要是为了整套系列的书确定一个体例和设计，为后续的出版打下基础。

Lisa老师

很多读者都非常喜欢《团圆》这本书，在绘本馆分享绘本故事的时候，有小朋友说封底的全家福是爸爸这次回家后新拍的，很多大人都没发现这一点，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关于设计的小秘密吗？

朱成梁：爸爸系鞋带要走的这幅图上有个比较深的设计，毛毛不希望爸爸离开，所以下意识有一个跨门槛和倚靠门框的行为，想要拦住爸爸。但是跨门槛实际在苏南当地的风俗里被认为是没有教养的行为，小女孩不能这样做。此情此景下，毛毛的这种行为却变得符合情理，是一种小女孩当时情感和心境的体现，面对与亲爱父亲的离别，靠在门框上的毛毛机械地吮吸着棒棒糖，感觉甜甜的棒棒糖都索然无味了。

这幅图中，妈妈是把脸转过去的，捂着手好像在哭，小女孩的帽子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爸爸露出了侧脸，我觉得这种画面构图能更好得刻画当时的人物心情。

▲《团圆》

Lisa老师

您和很多作家、出版社都有过合作，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遇到过特别的故事？

朱成梁：有，《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这本书的文字作者是爱尔兰的诗人玛莉·墨菲，因为之前和英国沃克出版社有过《团圆》海外版的合作，几年后沃克的艺术总监D小姐委托柯倩华老师带着这个新的故事来找我。故事里的小主人翁是一个移民到英国的小孩，我最初的想法是画一个居住在英国南部沿海草房子里的黑人或者白人孩子，因为我在旅行途中对英国南部的草房子印象特别深，仿佛回到了19世纪的英国，想象中画起来画面感会非常好。

一厢情愿往往是不行的，英国出版社这边认为茅草屋在英国是作为一种文化和历史遗迹保存下来的“国宝”，普通人是没有资格居住在里面的，所以更希望我能画生活在英国城市里的中国孩子。初期通过邮件的方式，我们双方就构图、人物造型，还有一些场景的选取和想法进行了反复的磨合，大致方向确定以后就是页面细节和视角选取上的问题。封面的构思和人物的衣服也调整了多个版本，关于衣服的效果，因为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样子，我就剪了个衣服形状的模板，通过不同的图案和色彩让他们选择自己满意的图案和款式。

▲《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

Lisa老师

感觉这本书里的中国女孩有您小孙女的影子，她也喜欢画画吗，是不是受了您的影响？

朱成梁：孙女今年10岁左右，也是很喜欢画画的。画画这件事她喜欢，我就尽量提供条件和帮助，那么小的孩子还在培养兴趣阶段，没必要刻意想得太长远。她参加了一个市里的美术班，那里的老师很不错，不强制你去画素描、色彩、学习技巧，他让小朋友在游戏中画画在画画中游戏，然后再指导他们。幼儿园中班，她在换牙期创作了一个蚂蚁牙医的绘本，后来在小凉帽绘本比赛的儿童组获了全场大奖，那个奖牌比我的水晶奖杯好看多了（笑）。上学以后，她每周还是会坚持去老师的工作室里学画。我觉得绘本就是一种无论什么年龄，有没有所谓绘画基础都可以去尝试创作的艺术，是由兴趣产生的非常自由的绘画形式。

Lisa老师

我来采访之前碰巧和李卓颖聊到您，她说您是她创作道路上的偶像，让我务必给您带来问候，那朱老师在创作领域也有自己的偶像吗？

朱成梁：谢谢小李的问候。我个人很喜欢艾瑞·卡尔和莉丝白·茨威格，莉丝白正巧担任了2019年陈伯吹图画书奖的评委，《别让太阳掉下来》获奖以后，我就拿着评委手册找她要签名（笑）。她为安徒生童话配的一系列插图都非常漂亮，很高级，有世界名画的感觉。她的水彩技巧特别高超，水分变化中又带有一点中国水墨画的韵味。

▲《拇指姑娘》封面

布鲁诺·莫那也是我喜欢的艺术家。他的《雾中马戏团》那本书用普通硫酸纸作为内页遮罩，一层层叠加起来，构筑出雾里的朦胧感，这个纸张的设计真是绝了。还有捷克的科薇塔，也是非常有才华的女画家，她的书大部分都会带点现代装饰艺术的感觉。

▲《雾中马戏团》

以前国内能看到的图画书不多，其中我很喜欢俞理，她最出名的一本书是《阿布加和中国医生》，描写了中国援非医疗队与非洲小朋友的故事。还有蔡皋、柯明、贺友直、朱新建等画家我都十分欣赏。

哈利老师

您喜欢的画家们风格迥异，各具特色，那自己有没有想过也要画一些不同风格的作品呢？

朱成梁：与朱自强老师合作的《老糖夫妇去旅行》就是一次突破原有画风的尝试。这部作品采用了漫画的手法，绘画上是“彩铅+水彩+淡彩”的画风，对我个人而言和以往的绘画方式有着很大的区别。这种变化是根据内容而变化的，不同的内容要随之而改变形式。

▲《老糖夫妇去旅行》

Lisa老师

听说您一年画一部作品，今年的作品能跟我们剧透一下吗？

朱成梁：最新的一部作品是莫言先生的《大风》。由莫言的女儿管笑笑把《大风》短篇小说改变成绘本文字，我来画。主要讲的是爷孙两个遭遇大风的故事，为此我还特意到莫言的老家山东高密去采风，书中画了不少当地的风俗与特色物件，是由二十一世纪麦克米伦出版公司策划的，下半年可能会跟大家见面。（由于版权关系，Lisa老师只能剧透到此了。）

这次南京行的近距离接触完全打破了我们传统印象中对艺术家的刻板印象，朱成梁老师全程都非常耐心随和，一言一行中都透露出对我们的包容和关照。

采访之余，他还提前整理好了签名书，贴心得留出了有特别签名要求的纪念版，并以《火焰》中的小狐狸为主题绘制了给爱丽丝的可爱签绘。

在他的工作台上你会发现好几个由白色管子截段改装成的笔筒，每个来到工作室的访客都可以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签名作为纪念，不会画图的Lisa老师和哈利老师瞬间输了（笑）。

那些别人津津乐道的奖杯奖状被他随手放置在二楼不起眼的角落，被眼尖的Lisa老师发掘了出来。当Lisa老师问及最喜欢的奖项时，他点名了2019年的BIB金苹果奖，原因竟是它的设计特别好看，打开苹果形状的奖杯里面会出现一座精致的城堡。

放在书架上的民间玩具是朱成梁老师的心爱之物，每当谈到这些造型独特的小玩具时，朱老师的眼睛里总会折射出快乐的光彩。

来自莫言老家高密有着百年以上历史的泥玩具叫叫虎、陕西的面具、新西兰毛利人制作的木雕、陶土制成的小猪等等。小小玩具却有大大故事，每件收藏背后都伴随着路途上的特别记忆，即成了后来图画书作品里的灵感来源，也是对传统文化的发掘与留存。

琢之磨之，玉汝于成，晓色云开，骤雨还晴。

在朱成梁老师的身上，我们真切得感受到一种纯粹，是心无二物的执着于心之所向。

所以能够不为外界的喧嚣所干扰，少时的喜爱的事情做着做着就变成了一生的挚爱。

最终，在平凡与质朴的生活里慢慢活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本期的绘本半边天就到这里了，我们下期再约，希望看到哪位绘本创作者的采访快来给我们留言吧~

嘉宾：朱成梁

采访人：Lisa老师（杨涤）

哈利老师（陶源）

撰稿：胡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