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的爱恨情仇

我和爷爷的爱恨情仇

作者：木木

偶遇二十年不见的小姐妹，提及我爷爷，“四爷（我爷爷排行老四），整天笑眯眯的，戴着帽子，衣服穿得可干净，背着手走路。”

我爷爷长得帅气，个高背直，面容白净，浓眉大眼，睫毛卷翘，用戏词里说“一双大花眼，目光流转，都是故事。”

我爷爷的身份之一，是唱戏的，大多唱红脸。

他也唱豫剧（大戏），但是不太多，他说大戏扯得人太多，摊子太大，一年也难得唱几回（只有庙会才唱大戏）。他更多的时候是唱豫东调，道情戏，板凳头，二八版，流水版。拉个弦子，或者摇个简板（道情戏专用，不是檀板），唱得摇头晃脑，动情而忘我。

1

因为唱戏，我爷爷肚子里藏着一肚子的故事。他是村里最受欢迎的老人，没有之一。男女老少，没有人不喜欢听故事。

但我爷爷总是故作矜持，总等着别人说了很多好听的，恭维得他有点飘了，才用右手捋捋胡须，清清嗓子，开讲！

我颇不服气“为啥就他会得多？”也没耐心，总想一口气听到结局，可我爷爷总是慢慢悠悠，徐徐道来。我只得在他讲故事时故意“打岔”，不停问为什么，这样一来别人就不乐意了，但又碍于我爷爷的面子，好听的话是“你天天能听故事，让俺也听会儿呗”；不耐烦的是“小孩儿，你还想比你爷知道的多？这辈子也难！”我一听这话，火蹭就上来了，可又没法反驳，就开始绞尽脑汁想：怎么才能比我爷爷知道的多？

先是偷听我爷爷的收音机，收音机里不仅有小喇叭，更有广播剧，有评书……简直是太多故事了！接着就把收音机藏到一个只有我才能发现的地方！爷爷只好又让我在北京的叔叔买了个新的：他坚信，北京的收音机比我们镇上的清楚又好听！等到我听得没电了，就把旧电池抠出来偷偷换到他的新收音机里，竟然一直没有被发现。也可能被发现了，他懒得戳破我。

终于有一天，爷爷在“王莽撵刘秀”的故事会上讲得正热烈，这一段我竟然在评书《刘秀传》里听过！我那个激动啊……终于能赶上爷爷的激动！我支楞着耳朵，捕捉到一个让我更加兴奋的错误，我爷爷竟然把好人和坏人的名字弄反了！我激动地跳出来大喊“你讲错了！”

村里人和我爷爷都懒得搭理我，挥着手赶“小孩子，一边儿玩去！”“小孩儿，别打岔！”“你爷爷唱了一辈子戏，戏词都会倒着背，还能错！”……为了证明我对了，我把故事重说了一遍，又翻出来我偷爷爷的收音机“就在这上面听的！还有重播，不信一会儿你们听！”

爷爷狠狠发话“就你能，你讲去！”再也不说话，大家也都不再说话，一会儿散了场子。

那是爷爷第一次对我狠狠说话。从来，我都是爷爷最宠爱的孙女，在这方面，我爷爷和村里别的老人很不一样，他疼爱我小姑甚过他的儿子们，疼爱我甚过她的孙子们。

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爷爷盛大的故事会了。很久之后，弟弟说我：“姐，你真是把咱爷伤了。”我死倔，不承认，可心里后悔得要死！

2

我从几个月大时就开始跟着爷爷奶奶。那时候村里人还没听说过奶粉，我又不吃炼乳，爷爷每天天不亮挑着箩斗拾粪时就得故意绕远，绕到集市上买一个烧饼揣回来，在屋子中央生一堆豆秸火，把烧饼烤热，嚼碎了喂我，晚上就煮一锅咕嘟嘟冒泡的小米粥或者玉米糊糊喂我，我喝剩下的喂家里最大的劳力——黄牛。爷爷奶奶一般喝煮红薯干水（吃剩的红薯干喂猪），或者杂豆（黑豆红豆豇豆羊眼豆爬山豆等各种豆）煮的水。

我稍微大一点，就盼着冬天，下红薯窖。天寒地冻的清晨，爷爷搬开盖子上的大青砖，筐里装一根蜡烛，用绳子送下去，看火苗好好的，就解开他斜襟大袄上的蓝黑色带子，栓我腰上，我迫不及待地跳下去捡红薯，温暖的红薯窖里的潮湿和着香甜瞬间把我包围。临近春节，窖里还会长出一盆盆的蒜黄来。

再大一点，我开始帮爷爷洗脚剪指甲，每每这时候，他就眯上他的大花眼，仰头45度微笑，“还是我家的子孙好啊，我看着就欢喜。”我开心得顺手开始了帮他洗手绢的漫长岁月。

再大一点，我就琢磨着偷他挂在房顶椽子上的糖吃。趁他出门，从门槛处低下头，缩起身子从门缝里钻进去，用身子拱小桌子，再放上大椅子，再放个小凳子，爬上去……吃饱了一低头，我的妈呀！咋这么高，凳子椅子都在晃，晃得我眼晕，只得闭上眼睛张开嘴哭嚎起来。爷爷开门进来，一边抱我下来，一边埋怨“又不是不让你吃，你咋比男孩子还淘，你看看你弟弟，多文气。”爷爷只有这时候才会夸我弟弟，其他时候一直明目张胆地夸我偏心我。

3

我迷上了放羊，缠着我爷爷多买几只，让我的羊群壮观起来。可我爷不同意，我只得赶上我家的羊一起。我很不喜欢放我自家的羊，因为我妈总是要求太多，还不给我做好吃的。每天晚上放羊回来，我都能吃到我奶做的焦黄喷香的贴饼子，还能听到我爷爷每天一遍的许诺“等卖了羊，给你买一身套服，全镇上最好看的那一套。”

我喜滋滋地吃着饼子盼着我的套服，直到我结束放羊生涯离开家去读小学，也没见到全镇上最漂亮的套服什么样子。

我爷一片瓜田，我妈一片瓜田，俩瓜田只隔了一条小路。他俩同时盯上了我的看家本领。再大一点，我就上午去瓜棚看瓜，下午甩着小木棍赶着一群羊跟着村里的老太太去放羊。

我妈像打了鸡血，一有功夫就去侍弄她的瓜田，我爷像戏中的弥勒佛，三天也见不着个人影儿。我看瓜无聊，就去琢磨哪个瓜好吃，怎么让我的瓜棚好看。我把我妈瓜田里要熟的瓜全揪来啃啃扔掉，把我爷瓜田里的小青妞瓜蛋子全拧下来挂瓜棚上，把刚开的花掐下来插架子上。

直到有天，我坐树上得意地看着我华丽丽的瓜棚，吃饱了瓜，睡着了，一头栽下来，扎进了树下厚厚的草堆里……我妈恍然大悟，赶忙去刨被她宝贝一样埋起来的瓜，一刨一坑土，刨到第五个，我妈拎着铲子就冲我来了，我撒腿跑，跑到我爷爷的瓜田，我爷爷正盯着瓜棚上一串串猥琐的瓜妞子吹胡子瞪眼……

调头是来不及了，只硬着头皮向前冲，顺便祈祷一下我爷打得不要太疼。谁知他冲我妈发话：“你打她干啥。种瓜还不是让吃？谁吃不是吃？”迎着我妈“都是你把她惯毁”的质疑，我爷摸摸胡子“树大自直，咱家就不会出歪瓜裂枣。”

小学五年级，他突然站在教室门口喊我。我又惊又喜地跑出来，他摸摸我的头，从兜里（他这时已不穿斜襟大褂了）掏出一个发箍，小心翼翼给我戴上：“女孩子长大了就得要美，别把头发弄得茅草一样。”又捋了捋胡须：“我这次来，想给你织条围巾。我听说镇上有个机器会织毛衣，我买毛线让它织，肯定比手织的好看。我给你买四两红线，一两绿线，绿线放两头，红线放中间，围上它走路一甩一甩，全校都没你好看。”

我听着总觉得哪儿不太对，转转眼珠，想起来我爷爷一向对新鲜事物充满热情，肯定是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开开眼了。又一转，问他：“爷，我咋觉得，戴上这围巾有点像你扎的纸活（农村丧事上烧的纸糊的楼屋车马之类）里的小人儿啊？”我爷爷不仅仅会唱戏，还会扎纸活，阁楼房车，惟妙惟肖。他又拍拍我头：“别瞎说，像穿着戏袍还差不多。”

4

我初中时，听别人讲了一些话，就立刻觉得邓小平是个坏人，还颇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自豪。我回家迫不及待得讲给爷爷听，刚开口不到三句，我爷爷眼一瞪，脚一跺，“你出去上学都学了些啥！好好的你不学，净听些歪门左道！你们老师到底是啥人啊？”我顶嘴“这不是老师教的，这是别人讲的真事！”

从未揍过我的爷爷，一巴掌就招呼到我头上了！“让你听风就是雨！”当时我气得哭了一晚上，现在想来，感谢我的爷爷，他的一巴掌让我记住不盲听盲从，他后来讲给我的故事让我再一次痛哭流涕。

他讲我老奶奶家原本是翰林院的，大门口有牌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可是一筒子鸦片败了家，让我太奶奶四五岁就成了孤儿，在动荡中东躲西藏的孤儿。他讲他小时候都不会哭，因为躲在长满荒草的野地里哭一嗓子就会被土匪发现并抢了去杀掉；他终于长成青年，战火烧到家乡，他失去了一个被日军抓走当壮丁的哥哥，他眼睁睁见鲜血遍地横流河，尸体堵塞了护城河道，他又失去了一个参战保家的哥哥；人至中年，疾病夺走了他一个哥哥和唯一的一个弟弟，他在饥荒中饿得只剩下一口呼出的气，被医院拒之门外，是工作队的人想尽办法救了他的命。他讲我奶奶因为没钱医治残废了一条胳膊，我爸的一个哥哥病死在了他面前，我的爸爸又差点儿饿死在他面前……

最后，他捋着胡子长叹：早有了共产党，你老奶奶也不会那么苦啊！没有共产党，哪还有你爷爷？没有邓小平，哪还能轮到你吃香喝辣？

5

我爷爷懂知识，识大体，是我们那一方的红白事大总；他又爱唱爱笑，凡有他的地方，欢歌笑语。但是他回到家里对奶奶不温情，对妈妈不友善，他不止一次在我们面前流露，我奶奶太笨，我妈配不上我爸。我很不喜欢。

随着长大，我开始故意挑剔他，挑他从集市上给我揣回来烧饼不好吃，挑他给我烙的饼不够焦黄喷香，挑他给我留的豌豆黄是他吃剩下的，挑他最爱吃的油条会让他老年痴呆……每每这时，他总是叹气，但是还是宠溺地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

尤其是知道他每年节日都要去前妻的坟前烧纸的时候，年轻气盛的我觉得，这对我奶奶来说太不公平！我开始阻拦他，他还是一瞪眼：“你懂个啥！”这次，他瞪圆的眼睛里没有宠溺。我心里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再也不敢提“别去”这两个字。

我爷爷晚年不再扎纸活，奶奶去世是他最后一次扎纸活，扎了主楼、阁楼、车马、摇钱树和童男童女。不久，他赖以挣钱的纸活印板，随着他的离开祖屋而遗失了。他也不再唱戏，他爱之如命的简版和弦子，也飘零不知去向。

他不再认识任何人，他终究还是把我忘记了。

记下家族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