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培刚/胶东民间之“唐二主征东”传说正讹
胶东北部栖霞、蓬莱、长岛、龙口一带,唐代以来多属登州地域,后世民间有关涉古代东方海上交通之“唐二主征东”故事流传,影响颇广,尤以蓬莱境内为著。本文拟以古登州府所在之蓬莱为中心,对今日蓬莱境内与“唐二主征东”相关之村庄及风物名称作系统考察,并返回正史探究史实以作辩驳。同时,考索方志及私人著述,对其中所载唐太宗东征高丽事,分传说与史实两类,进行详尽条理。在上述基础上,作出相关的几方面推测。
一 传闻概略
考胶东民间“唐二主征东”传说之大概情形,约略如下:
唐朝初年,高丽人越海南犯,大肆屠戮胶东百姓,并据胶东土地为己有。为此,唐二主李世民亲率兵将来此征讨。期间,唐二主曾为高丽所败,丢盔弃甲,落荒山野。几经周折反复,终将高丽人剿灭,得欢喜结局。
另经实地访查,仅蓬莱境内,便有近百个村庄及风物名称来历与“唐二主征东”有关。
(一)蓬莱境内与“唐二主征东”传说相关之村庄名称
(二)蓬莱境内与“唐二主征东”传说相关之风物名称
二 史实正讹
胶东民间“唐二主征东”故事,流传既久,民俗成分颇为浓厚,想象附会,流动性甚大,说法亦难完全统一,仅得大概,然却可提供考证线索。具体情形,当返回史书以求真相。
翻阅正史新旧两《唐书》“高丽传”,其中对唐太宗东征高丽事有具体记述。比较可知,民间传说近真处甚少。大略可从以下几点逐层辩驳。
其一,出兵缘由
唐初,高建武主高丽国。在此时期,虽与大唐间有摩擦,但双方均能达成谅解:唐高祖、太宗大人大量,能以宽广胸怀看待高丽,如唐高祖所言:“高丽称臣于隋,终拒炀帝,此亦何臣之有?朕敬于万物,不欲骄贵,但据有土宇,务共安人,何必令其称臣,以自尊大。”,唐太宗曾曰:“高丽地止四郡,我发卒数万攻辽东,诸城必救,我以舟师自东莱帆海趋平壤,固易。然天下甫平,不欲劳人耳。”;而高丽有触逆大唐之时,国王高建武又能及时赔礼道歉或进贡方物,故两国终能相安无事。
唐贞观十六年,泉盖苏文以下犯上,杀死高建武,并另立高建武弟高藏为王,“自立为莫离支,犹中国兵部尚书兼中书令职也,自是专国政”。盖苏文性凶暴,在高丽国内倒行逆施,“百姓畏避,皆自投坑谷”。唐太宗听闻高建武死,为之举哀并派人前往吊祭。时有大臣劝太宗前往讨伐,而“帝不欲因丧伐罪”,并于次年封高藏为辽东郡王、高丽王。时,正值新罗派使上书,称:“高丽、百济联合,将见讨。谨归命天子。”太宗遂派司农丞相里玄奘持玺书前往劝说高丽勿攻新罗。而盖苏文“竟不从”。太宗乃与左右侍臣商议讨伐盖苏文。太宗曰:“莫离支贼弑其主,尽杀大臣,用刑有同坑葬,百姓转动辄死,怨痛在心,道路以目。夫出师吊伐,须有其名,因其君弑君虐下,败之甚易也。”虽有魏征苦谏劝阻,但唐太宗执意“欲自将讨之”,并召长安耆老劳曰:“辽东故中国地,而莫离支贼杀其主,朕将自行经略之,故与父老约:若子若孙从我行者,我能拊循之,毋庸卹也。”时群臣皆劝唐太宗不要亲往,而太宗曰:“吾知之矣,去本而就末,舍高以取下,释近而之远,三者为不祥,伐高丽是也。然盖苏文弑君,又戮大臣以逞,一国之人延颈待救,议者顾未亮耳。”遂御驾亲征。
由此可知,“唐二主征东”动机根本不在所谓高丽侵胶东、戮唐民,而在高丽长期与大唐的不甚友好,最甚者为盖苏文弑君虐下、独专国政、飞扬跋扈,且欲攻打与大唐交好的藩国新罗。
其二,御驾路线
贞观十九年,唐太宗“幸洛阳”,在此任命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领将军常何等率江、淮、岭、硖劲卒四万,战船五百艘,自莱州泛海趋平壤;又以特进英国公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统管,礼部尚书江夏王道宗为副,领将军张士贵等率步兵六万趋辽东。随后,唐太宗诏曰:“朕所过,营顿毋饬,食毋丰怪,水可涉者勿作桥梁,行在非近州县不得令学生、耆老迎谒。朕昔提戈拨乱,无盈月储,犹所响风靡。今幸家给人足,只恐劳于转饷,故驱牛羊以饲军”。张李两军合势后,唐太宗“亲御六军以会之”。张亮为水军,李勣为步兵,张李两军合势自在辽东,而太宗“亲御六军”与两军会合处显然在辽东不在胶东。
据新旧两《唐书》所记,太宗御驾经过之地先后为:洛阳、定州、幽州、辽泽、辽水、马首山、辽东城(辽州)、白崖城(严州)、安市城、驻跸山,此后因长期攻打安市城而不克,太宗“以辽东仓储无几,士卒寒冻,乃诏班师”。班师途经辽东城、渤错水、柳城、临渝关,最终回到长安。
由上可知,唐太宗御驾涉及胶东之事几无。且乘船渡海安全隐患极大,自非大唐君臣上下一致之首选。故“唐二主”御驾蓬莱,当为讹传。
其三,关涉胶东之史事
依新旧《唐书》所记,唐太宗并未御驾胶东,然为何蓬莱多有“唐二主征东”史迹?据《唐书》太宗东征高丽一事,与胶东相关者约略如下:
贞观十九年,征东大军一部,即张亮等所率水军自莱州渡海。如前所述,此军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常何、左难当副之,冉仁德、刘英行、张文干、庞孝泰、程名振为总管”,率“江、淮、岭、硖劲卒四万,战船五百艘,自莱州泛海趋平壤”。另有记载:“张亮水军七万人。”
唐太宗御驾亲征高丽未果,却似耿耿于怀。贞观二十一年三月,“诏左武卫大将军牛进达为青丘道行军大总管,右武卫将军李海岸副之,自莱州度海”,并任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人马陆行。此次征讨依旧未获全功。
贞观二十二年,唐太宗又派“右武卫将军薛万彻为青丘道行军大总管,右武卫将军裴行方副之,自海道入”,征伐高丽。薛万彻“渡海入鸭绿水,进破其泊灼城,俘获甚众”。此处所载薛万彻“自海道入”、“渡海入鸭绿水”当由东莱行进无疑。
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又命江南造大船,遣陕州刺使孙伏伽召募勇敢之士,莱州次史李道裕运粮及器械,驻于乌胡岛,将欲大举以伐高丽。未行而帝崩”。
由此看来,唐太宗御驾亲征高丽,仅为贞观十九年之事,随后几次均非亲征。而几次征讨,亦仅舟师由莱州渡海与胶东一带有关。
因胶东北部民间“唐二主征东”故事流传颇广,明清以来的登州方志中,对此亦时有记述,且多认为讹传,有所指正。条举如下:
(一)“参驾疃”
道光《重修蓬莱县志》卷二地理古迹部分有“参驾疃”条云:“城南二里。旧志唐太宗征高丽,居民参驾于此。”古迹部分之后有按语,内云:“又有参驾疃,父老相讹,皆以为唐太宗驻跸处。考唐史,太宗东征多取道营平间,为今盛京辽左地,而竟牵合附会,不过欲借其人相传于不朽耳。夫世之胜壤名区,岂必借前代伟人而后传耶?抑不假古人而即可以自著耶?”并记云,此为“旧志论”。
所谓“旧志”,即康熙《蓬莱县志》。该志卷六古迹之后,有如上按语,为道光《重修蓬莱县志》原文搬引。康熙《蓬莱县志》古迹部分又有“参驾疃”条云:“在蓬莱南三里。旧志唐太宗征高丽,居民参驾于此。”
康熙年间,原任总理河东陕西等处都转盐运使司运使加敕管盐法道事蔡永华等几位蓬莱籍退休绅耆主持创修了《蓬莱县志》,此前未有本地旧版县志。此所谓“旧志”,当为此前所修之《登州府志》。
顺治《登州府志》古迹部分有“参驾疃”条,云:“在蓬莱南三里。旧志唐太宗征高丽,居民参驾于此。”此条显然为康熙《蓬莱县志》原文搬引。而此处仍有“旧志”一词,不得不继续追溯。
明泰昌《登州府志》古迹部分有“参驾疃”条,云:“在蓬莱南三里。唐太宗征高丽,居民参驾于此。又,南二里有遇驾沟。” 泰昌《登州府志》为本地最早方志,此处所云,当为后修各府县志之根源。
(二)“扳倒井”
道光《重修蓬莱县志》古迹部分有“扳倒井”条云:“城南三十里。井势欹侧,俗谓唐太宗东征搬井饮马故名。”
(三)“唐山”
泰昌《登州府志》有莱阳县“唐山”条,云:“在县东南十五里许。俗传唐太宗征辽登此。”
顺治《登州府志》有栖霞县“唐山”条,云:“在县东南十里许。俗传唐太宗征辽登此。按:太宗征辽,道出平州,未尝至登。《通志》不核而仍其误,今正之。”
光绪《增修登州府志》有栖霞县“唐山”条,内云:“相传亦唐太宗驻跸处。”
(四)“方山”
光绪《增修登州府志》有栖霞县“方山”条,内云:“山南有古城遗址,相传为唐太宗征高丽驻跸处,庙祀神张姓亦唐亡将。按太宗东征未尝至登州,贞观十八年以张亮为平壤大总管自东莱泛海征高丽,其屯军处已不可考。后世讹传谓为太宗辄附会为古迹。通志间亦引之,误矣。”
以上为方志记载与唐二主御驾胶东传说相关者。而本地私家著述中亦有记载。如,清末黄县人王守训所著《登州杂事》手稿中,便认为胶东流传之“唐二主征东”掌故应属讹传。王为光绪十二年进士,可知早在王氏著《登州杂事》前,胶东民间“唐二主征东”故事已影响不浅,否则断不足以专门提出一辩。
登州方志记载与唐太宗征高丽史事相关、与正史记载不相冲突而相对可信者,有如下数条:
(一)“大谢戍”与“乌胡戍”
泰昌《登州府志》古迹部分有云:“大谢戍:在府东北境海中三十里。乌胡戍:在府境北海中二百五十里乌胡岛。以上二戍,皆唐太宗征高丽时所筑。”
顺治《登州府志》古迹部分有云:“大谢戍:在府城北海中三十里。乌胡戍:在府城北海中二百五十里乌胡岛上。二戍皆唐太宗征高丽所置,后遂为镇。永徽初废。按《通鉴》:太宗贞观二十二年,乌胡镇将古神感将兵浮海击高丽。胡三省注云:乌胡镇当置于海中乌胡岛,自登州东北海行过大谢岛、龟欹岛、淤岛,而后至乌胡岛,又三百里北渡乌胡海。”
光绪《增修登州府志》蓬莱县古迹部分有云:“大谢戍:府城北海中三十里大谢岛上,周回一百二十二步,即今长山岛。乌胡戍:在府城北海中二百五十里乌胡岛上。与大谢戍皆唐太宗征高丽时所置,后遂为镇。永徽初废。《通鉴》:贞观二十二年,乌胡镇将古神感将兵浮海击高丽。胡三省注云:乌胡镇当置于海中乌胡岛,自登州东北海行过大谢岛、龟欹岛、淤岛至乌胡岛,又三百里北渡乌胡海。按:乌胡岛即今北隍城岛。胡,《唐书》作湖。”
民国《蓬莱县志》:“长山岛——即古之大谢岛,唐太宗征高丽时,曾在大谢岛置大谢戍,乌胡岛置乌胡戍,后遂为镇,永徽初废。”
(二)“抹直口”
顺治《登州府志》有“抹直海口”条云:“在府城东北五里。相传唐张亮伐高丽,南还停舟于此,遂登岸而西。”
乾隆《续登州府志》有“抹直口”条云:“在海东北五里海滨。唐太宗命将张亮伐高丽,泛海南还,舍舟登岸而西,曰抹直去。后人因以为名。”
光绪《增修登州府志》有“抹直海口”条云:“在城东北五里。相传唐太宗命将张亮伐高丽,泛海南还,舍舟登岸而西,曰抹直去。后人因以为名。”
可知前人摭言修志,能抱持谨严态度,郑重将事。故事传说,虽经久不衰,亦仅为民间谬语。后人不读书者居多,枉费前贤之苦心孤诣,乃至谬种流传至今。
三 蠡测与阙疑
唐太宗确曾亲征高丽,但并未御驾胶东。考察与之相关的进军路线,到胶东者仅为水军兵将。此部确属唐二主征东大军,且此次讨伐为御驾亲征,故而胶东民间误以为唐二主必在其中,谬种流传,以至于今。
如此推论,须以胶东一带至少自唐代起一直有人烟延续为前提。据考古资料所示,胶东一带唐墓实不多见,而宋代砖墓数量极多,分布甚广,随处可见,甚至超越本地此前历代墓葬总和。可知宋代登州一度达到鼎盛。而此后本地人口曾大规模减少,或与朝代更替、兵乱及蝗旱瘟疫等灾祸有关。研究本地姓氏族谱可知,今日蓬莱境内绝大多数村庄及姓氏均为明清之后自“小云南”、“云南”或其他地方移民而来,或为某姓氏地方官吏定居于此而繁衍开来。在没有文字记载的前提下,条理系统地延续唐代历史记忆,自然很难,又何谈准确性与可信度?
所谓言论愈有条理系统则去事实真相愈远。胶东民间“唐二主征东”故事,戏剧性颇大,不经推敲处甚多。自古村落百姓相对闭塞,众事往往不明真相,却对一点史事有所好奇,进而众口相传、想象附会,日久演成众多荒诞不经之说。然传言又确有历史痕迹,让后人不能完全舍弃。如,正史所记与胶东相关者,仅为唐兵舟师由“莱州”渡海,然为何蓬莱境内多有相关史迹?此盖与唐初地方建置有关。唐代“莱州”自与今日“莱州”不同,唐初莱州管辖胶东一带,今日蓬莱自属昔日“莱州”境内。且蓬莱地处胶东最北,自古有港,大唐水军由此进发,顺理成章。蓬莱既属莱州境内,史书所记唐军自莱州泛海趋高丽,自然同样无误。民间传闻虽难尽信,但因蓬莱境内相关传说甚多,至少让后人可信唐军水路由今日蓬莱沿海进发无疑。
胶东民间之“唐二主征东”故事虽属讹传,然此故事始传于何时?由上述府县志资料推测,至少晚自明代,否则不至于明泰昌《登州府志》便已列入“古迹”之中。
另,方志对此记载,往往认为“父老相讹”。然百姓编造一二村名确有可能,而昔日登州府境内如此众多村庄名称,沿线路而组成系统故事,断非百姓之力所能为。是否为明清时期大规模移民胶东之后,由登州府某地方官吏编造取名以饰僻陋?因尚未得见确凿证据,不敢断言。
且泰昌、顺治、康熙、乾隆、道光、光绪年间陆续所修之本地府县志中,仅存如上“参驾疃”、“遇驾沟”、“扳倒井”、“唐山”、“方山”等数条简单记载,而其他如所谓“皇姑庵”、“大王庙”、“唐王庙”等不得见于方志“寺庙”部分;“梓橦泊”、“公主坟”等亦不见于“陵墓”部分;“马蹄顶”、“马夫茔”以及艾崮山区所传之众多相关风物,均不见于“古迹”及“山川”部分。由此可疑,明清时期是否存在今日如此众多村庄及风物来历与“唐二主征东”有关?是明清时期方志编修者未全面调查采入?还是由清末之后本地民间百姓附会衍生而来?因未见到确凿证据,尚需进一步翻阅本地族谱等其他文献,进行村名来历方面的探索,以得佐证。
作者简介:
(左:蔡玉臻 右:季培刚)
季培刚,蓬莱富阳蔡家村人,山东大学历史系本科、中山大学硕士研究生、复旦大学博士,现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
通讯员:蔡玉臻
责任编辑:王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