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女儿诔》与《姽婳词》:一褒一贬 揭示了两种相反的价值观
《红楼梦》第78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是整部小说十分重要的一回。在这一回中,贾宝玉在一天之内,作了一篇长诗《姽婳词》,还写了一个长篇祭文《芙蓉女儿诔》。
为什么曹雪芹要将这两个长篇放在一起?其背后隐藏着何种深意?历来众说纷纭。
一些学者通过历史资料,挖掘《姽婳词》中恒王与林四娘的原型,指出其影射了某些历史人物,这种说法由于无法证实,难免有牵强附会之感,姑且不论。
还有很多人认为《姽婳词》与《芙蓉女儿诔》一唱一和,通过歌颂林四娘的忠勇,来赞美晴雯,并且影射林黛玉。
笔者认为恰恰相反,《芙蓉女儿诔》和《姽婳词》是一正一反,一褒一贬,反映了两种相反的价值观。
贾宝玉的这两篇诗文,写作的动机是完全不同的。
众所周知,“姽婳”谐音“鬼话”,那么,贾宝玉是否真的写了一篇“鬼话”呢?
在写《姽婳词》之前,晴雯不幸抱病离世,贾宝玉正沉浸在悲痛之中。贾宝玉从外面回来,又看到大观园中一个个丫头小姐都不在了,愈发觉得伤感。
贾宝玉还没有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就在这时,忽然被贾政传话去作诗。王夫人的丫头对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
贾政对子女的教育异常严厉,贾宝玉每次见了贾政,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畏畏缩缩,即使对父亲完全不赞同,也不敢违逆半句。
贾宝玉虽然此时心绪凌乱,但父亲叫去作诗是不敢不从的。这时,贾政和清客们早已在一起谈论题目了,诗题是要歌颂为恒王战死的女将林四娘。
这个恒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书中说他“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此选了很多美女,日日习武,还开宴数日,让美女们演练攻城拔寨之事,林四娘由于姿色绝伦、武艺高强,被恒王选为统帅,称为“姽婳将军”。
这样一个君王,由于贪恋女色,整日让一帮女子去演练战事,不是昏君是什么?
果然,在真正的战事中,恒王溃不成军,被农民起义军轻松屠戮,姽婳将军为了报恩,带领一帮女将血染沙场。
林四娘的忠勇之举,贾政是大为赞赏的,并要大家都写一首《姽婳词》,志其忠义。
那么,贾宝玉会真心赞赏林四娘吗?
贾宝玉素来是最为怜香惜玉的,他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应该是质本洁来还洁去,而对于那些将女人视为玩物,只有“皮肤滥淫”的男人,则是被他鄙视的。
同时,对于只知道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无论男女,他都是反感的。当薛宝钗等人劝他读书考功名时,他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
他还说:“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所以这皆非正死。”
一个本该清净洁白的林四娘,却为了一个好色昏君去死,这种行为,贾宝玉在内心是绝不会赞赏的!
但是,父命难违,贾宝玉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
有人可能要说,如果贾宝玉真不想写,随便敷衍几句不就行了吗?何必写出这么长的一首诗呢?
曹雪芹给出了答案。在贾宝玉写诗之前,有一段精彩的描述:
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
所以,对于贾宝玉来说,作诗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以他的诗学和杂学之功,随便都可以扯出一首长篇大论,并且让读的人如沐春风。
所以,细读《姽婳词》,可以看出贾宝玉暗含的讽刺挖苦。
比如“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就是讽刺恒王,当场被贾政批为“粗鄙”。
念到“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一句时,贾宝玉笑着说:“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显然是在挖苦恒王让一群闺阁女子习武。
然后,贾宝玉又念出“丁香结子芙蓉绦”,只写女儿之态,硬是不转到战事上,贾政就不耐烦了,贾宝玉又念“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道出了女子习武的力不从心,更加表明了他的反对态度。
在贾政的催促下,贾宝玉终于转到了战事上,以他的“胡扳乱扯”之功,将林四娘血战沙场的场景一气呵成地念出来。
然而,最后一句“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傍徨”,又流露出他对林四娘之死感到不值。
贾宝玉做完诗后,众清客听了都大赞不已,贾政却笑着说:“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
贾政之所以笑,是因为这篇命题作诗,已经符合他的要求,他可以拿去呈送礼部备请恩奖了。但是,贾政心里也明白,这篇诗作是贾宝玉在他的严威之下逼出来的,不可能是宝玉的真实想法,所以说了句“不大恳切”。
接着,贾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这种考场般的命题作诗,又有谁能写出真心话?
其实,我们可以回忆一下我们学生时代的作文,为了得个好分数,曾写了多少假大空的、言不由衷的漂亮话!
众人回去之后,贾宝玉看到池上芙蓉,又想起了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于是心中又凄楚了起来,觉得有必要为晴雯写一篇祭文。
于是,贾宝玉使出了浑身解数,用“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等最华丽的词句来形容这位卑贱的丫鬟,并使用了《大言》、《招魂》、《离骚》等诗歌的手法,写出了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芙蓉女儿诔》,文采飞扬,感人至深,高度歌颂了晴雯不与恶势力妥协,坚贞不屈的反抗精神。
从写作动机来看,贾宝玉写《姽婳词》是奉命而作,被动而为,只能将不满暗藏其中;而《芙蓉女儿诔》则是主动而为,没有任何功利的动机,是宝玉内心的真实反映,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曹雪芹将两篇作品在一起来对比,生动地揭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面对昏庸至极的统治者,是要像林四娘那样愚忠,还是要像晴雯那样与之决裂?
这两种对立的价值观,也正是贾政与贾宝玉的根本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