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鲜花:永不褪色的红色追思
十送红军
一
阳光如蛇,穿透窗扉,蜿蜒在我身上。
中午,循环听着刀郎的《十送红军》。一种千年的送别情绪,如寒夜般渐渐将我从四面八方包围。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问一声亲人,红军啊, 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
音乐柔婉苍凉的调子,把一个卑微者的无限敬意和向往,一点点融化进歌曲的每一个语词里。红军,永远是令我一想起就肃然起敬随后又无限向往的一个名字。而此时,我莫名地想及的是,《读书》(2000年第一期)杂志上的一篇文章。10年过去了,一篇文字居然始终神秘地萦绕在我心上。我迅速从书架上找到了那期杂志,翻到了第三十二页。
这篇文章是:《五月的鲜花》,作者是李皖。
电影《青春之歌》插曲
二
《五月的鲜花》,最初是光未然于1935年发表在报纸上的一首小诗。后来,被从关外逃亡到北京汇文中学的数学教师阎述诗看到,为诗歌精神所感染,遂提笔为之谱了曲。令阎述诗没有想到的是,这首歌迅速流传成为当时的“战歌”。1937年,冼星海曾在一次万人聚会上,一句一句教大家唱《五月的鲜花》,在场的人无不热泪盈眶。而曲作者阎述诗,却一直不为人所知。最令人惘然的是,词曲作者的住所只隔着一条胡同,居然30多年未曾谋面。当光未然知晓时,手里握着的已是阎述诗去世的一纸讣告。他赶忙跑到阎述诗家里,看着“合作者”的遗照,叹了口气说:“太遗憾了!”
20年后,这首歌被用作了电影《青春之歌》的插曲。50年后,一个爱好文学和音乐的英语教师,把这首歌的词曲写在了黑板上教唱给他的学生。李皖的同名文章就是从这里温暖写起的。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师,叫李连军。李皖写道:我的灵魂一下子就被扯疼了!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青春之歌》
三
这首歌,从此始终神秘的缠绕着李皖,后来,他从词谱里洞察出了某种秘密。写得实在太好,我不得不大段大段的抄录出来,尽量闭住自己的嘴:
1 76 55 06 54 32 1……这起首的一句,刚好就是C大调下行音阶的一个变形,它稍稍改变了一下节奏,在“5”这里延宕了一下,又接下去把这列音阶继续唱完。这使它袅娜而伸展,这使它相熟而陌生,而这就是全部的机密——源自我们最最相熟的曲调,因为巧妙的变化而使我们辨不出那原有的形态。有谁想过“五月的鲜花,开满了原野”,就是我们从开蒙识谱唱起、并在一生中暗唱最多遍的17654321吗?没有,从来没有。
而接下来的另外三句,继续隐藏着这列音阶的片断并成为乐句中的关键字句:“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中隐藏着21765(“志士的鲜血”句);“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族’中隐藏着671和176(”为了挽救这垂危的”句);“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隐藏着4321和321(“他们曾”和“战不歇”句);全都是音阶的下行或上行!它们就这样修改了记忆,制造了记忆,裹挟了记忆,带来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实际上是既存在、又不存在,既现实、又虚幻的若即若离的记忆!
我从网上找到这首歌曲,是童声合唱。听着那哀悼又激昂,感伤又英武,柔婉又坚硬的调子,像作者一样,“就在一种柔情万缕的婉约抒情中,不知不觉走进英雄的襟怀”。李皖接着写道:
《五月的鲜花》是一首创作于战争年代(三十或四十年代)的歌,但它却有一种在和平中追忆的调子,很多年之后去追忆从前的调子。所以没有了硝烟,没有了血腥,没有了刀光剑影,只剩下了一望无际的鲜花,一望无际的田野,一望无际的绚烂,一望无际的、追念的人。后来者怀着像这片鲜花一样一望无际的无限的缅怀,去追忆那些为了民族的延续献出自己生命的过去了的逝者。……“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一种战争之后的寂静、动荡之后的和平、浩劫之后的安宁,如春天清冽的大气般充塞了天地,也充塞了人的心。
在歌曲的诠释里,还勾连着对往昔故事的如风一样的追忆。青涩而圣洁的少年,任意游荡的田野,万木复苏的春天,扫墓时的薄雾清晨,云龙山烈士塔,当然还有记忆深处的昔日老师——真正的师者。
四
是的,如果没有李皖的这篇文章,我怎会知道大地上还曾站立过这样一位值得仰望,值得怀念的师者李连军呢,还有他的妻!
学子,总是要离别老师的。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在他们圣洁的心灵之园,撒下了一粒高贵的种子?在一个阳光如蛇的孤独中午,我只向自己的灵魂发出追问。静静地,看李皖笔下心上的老师,那传奇般动人灵魂的经历。
13年后,李皖已经是长江中游最大城市的一名记者。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接到中学同桌的电话,说我们的一个老师去世了。李连军是在下午四五点钟与学生打乒乓球时,突然心肌梗塞,死掉的。李皖继续写道:
死亡的时间只有几分钟,没有征兆。李连军的爱人听到这个消息,当场从家中楼上跳下,坠楼身亡,撇下还在上中学的儿子。
是的,这一切令人震惊!
是的,在这样一个金钱至上的龌龊时代,居然还有如此有情有义而又决绝的爱情!
是的,我们没有任何评判的权利,唯有满怀敬意的仰望,仰望那如同烈士一样壮烈的情境!
重读此文,家人都不在场,我泪如雨下。
我何惜这些柔弱而真诚的泪水呢?如河流不止的泪水啊!
五
我的乳名叫红卫,是爷爷起的。自从知道这名字背后那点朴素的含义后,我就不可遏止地崇拜着红军。我以此名为荣!我曾为母亲的娘家是地主阶级而感到羞耻。我曾耻于在学籍“家庭出身”一栏里填写“中农”这两个汉字。我曾为守卫名字的圣洁而“战斗”:小青和她弟弟曾在我家的后墙上,用黑炭写过一句骂我的话,“红卫是个大坏蛋!”我看到后当即找到姐俩,二话没说痛扁她弟弟一顿,并放下狠话,“若再侮辱我名字,连小青你,也扁!”
这情结蛇一样缠绕着我,伴我成长。“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课堂上那朗朗读书声,也曾春水击冰般激荡过我稚嫩的心灵原野。
长大的我,却从未读到过令我怦然心动的关于红军的史诗。据说鲁迅先生曾想写红军长征的小说,不知为何后来放弃了。我悲哀地想:再也没有人能写出为人所吟唱的红军故事了。
在更北方,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也曾有过一支英勇的红军队伍。而一个戴眼镜的战地书生巴别尔,却为昔日的红军留下了一部史诗般的《红色骑兵军》。选一段文字,作为灵魂的洗礼:
《红色骑兵军》
我们四周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罂粟花,下午的熏风拂弄着日见黄熟的黑麦,而荞麦则宛若处子,伫立天陲,像是远方修道院的粉墙。静静的沃伦逶迤西行,离开我们,朝白桦林珍珠般亮闪闪的雾霭而去,随后又爬上野花似锦的山冈,将困乏的双手胡乱地伸进啤酒草的草丛。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猎猎飘拂。在傍晚的凉意中,昨天血战的腥味和死马的尸臭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黑下来的兹勃鲁契河水声滔滔,正在将它的一道道急流和石滩的浪花之结扎紧。桥梁都已毁坏,我们只得泅渡过河。庄严的朗月横卧于波涛之上。马匹下到河里,水一直没至胸口,哗哗的水流从数以百计的马腿间奔腾而过。(《泅渡兹勃鲁契河》)
阅读这段雄文,让我首先想到的是杜甫的《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语言如此富有动感和气势。接下去,是作者用蒙太奇手法描绘的一幅奇丽的风景图:田野,罂粟花,荞麦,山冈,啤酒草,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自然啊!
可是,接着,作者用一个奇特句子,“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猎猎飘拂”,就把诗意的自然与惨烈的战争一下子勾连起来:一面是“野花似锦”的自然,一面是弥漫着“腥味”和“尸臭”的傍晚凉意。在这诗意与惨烈交织凝结的时空里,“马匹下到河里,水一直没至胸口,哗哗的水流从数以百计的马腿间奔腾而过”。这就是该“诅咒”的战争!
巴别尔的笔调,足以把宏大的战争叙事铺排进一种奇丽的大背景中,给人以强烈的惊心动魄的大境界、大气象之感。这种气魄,恰似中国唐代的边塞诗,恢弘而悲壮!
六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敌人的铁蹄已越过了长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在有歌声的地方,让我静静躺下。
今夜,我以夜的多种方式,梦回昔日的战场。
今夜,我跃马奔赴抗日的最前线,挥舞大刀砍杀倭寇。
今夜,我就是一名红军战士,让我的血,浸染这片鲜花盛开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