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剃头匠(原创首发)
“剃头喽!剃头喽!”
毛遂绕着村庄大声喊过几遍之后,大槐树下的人越来越多了。毛遂的两个徒弟小娃儿和王强早已忙活开了:王强在一个下端开了口的大圆桶里生火烧水。那是一个特制的圆桶,上搁铜脸盆,脸盆下则为火炉,火炉子旁放着木头、柴草、火钳、扇子。小娃儿将内盛推子、剪子、刀子、肥皂等剃头用具的木箱子打开,一件件摆放在用起来顺手的箱子盖上;将一条高凳子放好,将一面镜子、几条黑白不分的条状荡刀布挂起来。不大一会儿,毛遂转够了圈儿,剃头人也陆续到了大槐树下,三人就开工了。
毛遂、小娃儿、王强三人组团给人剃头。我始终不愿意相信小娃儿是毛遂的徒弟,两个人的外貌、性格、手艺差别太大了。毛遂大致有五六十岁的年纪,身材矮小佝偻,猥琐搞笑;他戴着一顶四喜帽子,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眯缝着眼,咂吧着嘴,仿佛一年四季都在笑。走起路来左右晃荡,始终让人捉摸不透他下一步将走向何处。平日里邋里邋遢,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旱烟味。偏偏又是位话篓子,和谁都能对上碴儿、搭上话儿、没深没浅的“打渣子”。他的剃头手艺实在不敢恭维,剃得最多的就是老爷儿们锃光瓦亮泛着青色的“光葫芦头”和小孩子上长下短中间高耸的“茶壶盖儿”,顶多就是给小孩子留一个“鳖尾巴”,算是有了些新意。稍微讲究一点的大小生产队干部和村庄上有些头脸的“光棍子”都不想让他上手,怕被他剃成“啥不啥”,出门被人笑话。
小娃儿有三四十岁的年纪,面目俊朗,眉眼清楚,干净体面,严谨规整,穿戴简朴,但很讲究,自带有一种“职业范儿”。每当后来在电视上观看于魁智、王珮瑜等不着装演唱时,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小娃儿那张脸。他言语不多,静默有致,干起活来利利索索。他不但熟练掌握和运用剃头、梳头、刮脸等基本技术,剃出平头、分头、背头、光头,还会掏耳朵、剪鼻毛、清眼目、修胡须、拿捏按摩,剃完头的人,不仅须发整齐,脸光毛净,而且头肩各部位都舒适清爽,所以,大家都愿意多等一些时间,接受他的服务。
王强应该是位新学徒,有些毛手毛脚。他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头挺,眉毛浓密,眼带红丝儿,脸上长满青春痘,让人看起来浑身是劲,干什么都不会缺力气。没活干的时候,他也闲不着,就握紧拳头,一拳拳砸向桐树,看一拳下去,桐树是不是会掉皮流水儿。有时候和人抬个杆、犟个嘴、赌个气,仿佛对什么事都不在乎。有一次,他和一位半大小子发生了些争执,就在剃头的时候半开玩笑地将那位的头剃了个乱七八糟。半大小子不依不饶,非要论个是非。是小娃儿根据他头发头型的具体情况,重新修理了一遍,结果很好看。这大概就是我所知道的最早的发型设计了。王强的技术水平应该在小娃儿和毛遂之间,剃出的头虽然比毛遂这位师傅要好,但和小娃儿相比,还显得有些粗糙,有些差距。
三位师傅是附近五六个村庄的专用剃头匠,他们承担着一千多口人的“头顶事业”。他们挑着剃头挑子摇摇摆摆地进村后,就找到原来常用的剃头地点,或者是一棵大树下,或者是生产队里的场院里,然后就吆喝招呼着没有下地的人们来剃头。剃头的人们老爷们相聚在一起,先来后到,自觉依次剃头。轮到的和没有轮到的,或者根本不剃头来凑热闹的女人们,大家随意说着话,大到国际形势,小到家庭琐事,你一言我一句,无话不谈。不大一会儿,几个村庄上新发生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了。谁家姑娘出门的时候要了“三转一响”,谁家孩子一连读了五年一年级被人起外号叫做“一二三四五”,谁人昨天上山见到了一匹没尾巴狼等等,不同的人对这些事发表着不同的看法,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正确,争论斗嘴后哈哈大笑。
小孩子们则在周围打打闹闹,没有一点消停的样子。这个时候,小娃儿、王强一声不响地只管干活。只有毛遂,总是时不时地递上几句,交流传递着信息,荤的素的,插科打诨,逗乐大家。
剃头匠吃的是“轮饭”,各家各户挨着吃。轮到哪家了,毛遂就会事先通知一下。吃饭的时候到了,就停下手中活儿,跟着喊吃饭的人到家里,坐在简陋的椅子上,有啥吃啥,并不挑食。即使挑食,除了豆腐豆芽萝卜丝之外也没有其他新鲜东西,更不要说喝酒。听老年人说,剃头的和唱戏的、搓澡的一样,属于“下九流”,站不到人前;他们到家做客时,可以只做三个菜,不吉利中透着不抬举。但从没有听说哪家人故意做出三个菜羞辱他们。相反,剃头匠凭着自己的一技之长为大家服务,给大家带来了舒适,带来了信息,带来了快乐,庄户人都很尊重他们。
年底的时候,该收工钱了,毛遂就带着两个徒弟,掂着一条破口袋,挨家挨户上门收粮食。各家根据自己剃头的人数,用木瓢舀出些黄豆、包谷、秫秫、小麦之类的粮食,倒在毛遂的口袋里。有些家庭,日子紧吧,就用红薯干充数。毛遂师徒,不拘多少,不管好赖,总是陪着笑脸,点头哈腰,连声感谢。
剃头匠各庄轮流转,大致转够圈儿,新的一茬就该开始了。他们挑起挑子,按着固定的节律,一年四季走村串户,迎来日出,送走日落。他们漂泊在民间,凭着名声、勤奋、谦卑、手艺养家糊口,是民间地位低微的艺人。一把推子,一把梳子,一把剃刀,就是他们的一生。
后来,走出了家乡,剃头匠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毛遂早已不在人世,他的笑骂声也彻底消失在时光里。王强后来自己在集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收了几个徒弟,不知道经营情况如何,赚没赚着钱。想来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是否还身强体壮。小娃儿的情况更是不知,是否还拿得稳推子剪子,身子是否硬朗。
现在城里大街小巷的美容美发店里的师傅们大都科班出身、技艺高超,只是理发,就有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补等各种讲究。他们能够根据头型、五官、身材、年龄、着装、个性、嗜好、季节、发质等等,结合不同的需求和愿望,理出不同的发式,达到特定的效果,体现不同的个性和不同的审美标准。毫无疑问,这是政治开明、经济发达、文化繁荣、生活富裕的具体表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一个民族的形象水平,反映着社会的更替与发展、进步与繁荣。
只是,我仍然怀念那朴素、简单、平实的岁月,怀念那曾参与、生动、温暖了我整个童年的剃头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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