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学写作107：第40回⑤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
上一个场景最后，刘姥姥被凤姐捉弄，手握着象牙厢金的筷子，吐槽“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逗笑了一屋子人，气氛顿时热烈起来。这时“只见一个媳妇子端了一个盒子来，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早餐马上就要开始。第四十回正式进入第五个场景，也是《红楼梦》最著名的场景之一：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同样归入贾府气运线。
上面这段转场文字，曹师交代得格外细致。食盒由媳妇子端进屋来，只能由丫鬟上前揭去盒盖，再由李纨亲自动手把菜端出来放到贾母桌上，凤姐亲自动手把菜摆在客人面前。这些文字看似繁琐，却清晰再现了大家族规矩森严，一丝也马虎不得。《红楼梦》全书中，与此相类似的场景描写还有很多，曹师每次都会结合描写对象、叙述过程、人物视角和行文节奏，对这些文字笔墨加以区分，避免行文重复和模式雷同。
二人摆好菜之后，贾母说了一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言语。这种突如其来的画面插入，极具震撼力，读者们可以自己脑补图像。
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出来了，“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紧接着，曹师笔落重墨，奉献了一段精彩绝伦的群像描写：
先写史湘云，笑得“掌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喷饭”典故原系曹师原创，一直沿用至今；接着写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再看宝玉，直接笑倒在贾母怀里；贾母则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 ；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没掌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湾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子们换衣裳的。 独有凤姐儿和鸳鸯，两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这一段文字，曹师按照座次及关系,由近及远、从尊到卑，由点到面，将众人听到刘姥姥“食量大如牛”之后的反应，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其中隐藏的人物出场顺序，更显微妙。
写完这段情绪爆发的小高潮，曹师继续写刘姥姥。她拿起筷子“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屋子里众人这时本来已经止住了笑，但听到刘姥姥这句话，又都笑了起来。
“贾母笑的眼泪出来，琥珀在后面槌着。”贾母这时候已经猜到定是“凤丫头促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 老太太这句话是跟刘姥姥说的，曹师通过这个细节，表现贾母心地善良。
刘姥姥这时“正夸鸡蛋小巧，要肏攮一个”。凤姐儿在旁边笑着继续撺掇：“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筷子要夹，却“那里夹得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滚落在地下，忙着放下筷子亲自去拣，却早又地下的人拣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没听见响声就没了，也是曹师原创，同样沿用至今。
这段文字同样非常精彩。曹师先用了个“闹”字，表现刘姥姥的筷子实在笨重难用；又用“撮”字、“伸”着脖子，进一步突出筷子难用和刘姥姥急迫的心情；鸽子蛋滚落，是曹师特意设置的曲折；刘姥姥“忙”着亲自去“拣”，以及最后拣而不得的“叹”字，则是表现刘姥姥真的心疼，与凤姐前说的“一两银子一个”形成呼应。
众人“这时已经没心吃饭，都看着他取笑。”贾母先说“谁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出来，又不是请客摆大宴席，都是凤丫头指使的，还不换了呢！”到这时，下人们才赶忙给刘姥姥换回跟大家一样的“乌木厢银”筷子。
刘姥姥这次把新筷子捏在手里，还是不习惯：“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这些段落之间穿插的趣味性描写，既能增强人物互动，又可以调节行文节奏，是很实用的小说技巧。
凤姐儿说道：“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得出来。”刘姥姥反应很快：“这个菜里有毒，俺们那些都成了砒霜了，哪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贾母“见她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就把自己的菜也都端近了给刘姥姥吃。又命一个老嬷嬷过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给板儿布菜这个细节，再次凸显曹师对文字节奏和时间线精准的掌控能力。只有对整部作品的主线、走势、场景、变化了然于胸，才能在这种高潮迭起的场景切换之际，恰到好处地分出笔墨描写板儿，避免出现任何纰漏。
一时吃完饭，“贾母等都往探春的卧室中去说闲话。”这边收拾完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和凤姐儿对坐吃饭，叹息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话音未落，鸳鸯也进来冲刘姥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
凤姐和鸳鸯向刘姥姥道歉，目的是表明二人捉弄刘姥姥，全无恶意。相比之下，鸳鸯的道歉听起来更加舒服。这是鸳鸯和凤姐不同的身份使然。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这句话，尽显生活智慧。看破却不说破，还尽心尽力地配合表演，刘姥姥这次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早已超越了“戏精”的层次。
演技同样出色的鸳鸯，这时骂下人道“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赶紧解释“才刚那个嫂子到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便拉着鸳鸯坐下，说道：“你和我们两个吃了罢，省了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筷来，三人吃毕。刘姥姥在旁边看着，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道风儿都吹得倒。”
三人竟都没有搭理刘姥姥。曹师笔下，刘姥姥在贾府始终得不到真正的尊重，即便自己再受欢迎，也无法弥补身份地位的天壤之别。
场景最后，曹师特意给鸳鸯安排了一小段“善后”文字。为避免行文过于生硬，曹师只是进行了简单的调度。比如先由鸳鸯提出给凤姐儿的丫头平儿送些菜，凤姐儿婉拒未果；再写鸳鸯问起李纨的丫头素云，李纨说素云就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吃了；最后一位袭人，则由凤姐儿提起，既能表现凤姐儿跟袭人关系亲密，也可以避免全部由鸳鸯提起导致行文僵硬。三人三种不同的处理方式，为情节和文字平添了许多节奏变化，让平淡的文字变得生动有趣。这是曹师一种非常重要的陈述技巧，值得认真揣摩、学习、领会、应用。
快速一笔带过平儿、素云、袭人之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装攒盒可装上了？”婆子们答复还得一会子，鸳鸯就安排他们“催着些儿。”第四十回第五个场景，到此结束。
鸳鸯、李纨、凤姐儿三人，是今天早餐服务的主角。吃饭时，三人不仅要伺候贾母和众人，还得负责调节气氛，哄老太太高兴。比较而言，鸳鸯同学今天的表现尤其突出。人前俏皮可爱，人后冷静果决，标准女强人姿态。曹师笔下的女子，个个不凡。刘姥姥，则是整个场景的主角，用生动有趣的动作和语言，给所有人都带来了欢乐。只可惜，无论受到怎样的礼遇，都无法改变她身为众人娱乐对象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