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学写作131:第45回①强拉赞助凤姐遭算计
这里凤姐正在安慰平儿,就听见下人来禀报说:“奶奶姑娘们都进来了。”全书由此进入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在经历了“海棠诗社、刘姥姥进大观园、凤姐寿宴泼醋”等高潮事件之后,红楼故事,再次进入过渡恢复阶段。
这一回涉及的场景众多,场景之间的关联相对松散,文字主要仍以背景铺垫为主。与之前的铺垫章回不同,曹师这次扯动了沉寂许久的宝黛感情线,同时描写了黛玉和宝钗之间的互动,并再次对黛玉的身体状况进行暗示。
第四十五回的第一个场景是负责承上启下的“强拉赞助凤姐遭算计”,主要描写李纨说服凤姐对诗社进行“赞助”的过程,归入贾府气运线。
曹师前一回刚刚写完高潮迭起的凤姐寿宴泼醋,这一回继续围绕凤姐,准备了气氛相对和缓的“赞助”场景,以便引导读者的情绪阶梯式缓慢下滑,避免因高潮部分结束得太突然,导致阅读体验变差。
“奶奶姑娘们”进屋之后,凤姐“忙让了坐,平儿斟上茶来。”居家接待,一丝不苟。凤姐笑道:“今儿来的这么齐全,到像谁下帖子请了来的。”曹师用凤姐一句话,就勾起了读者的好奇心:来了多少人?哪些人来了?来做什么?
探春先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探春这一句话,就省略了众人来访之前,已先行商议讨论的若干文字。
凤姐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一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我想必得你去做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说只怕后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探春这句话,显然是第四十二回“宝钗论画”场景的后续,众人采纳了宝钗的建议,继续推进“画园子”一事。
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曹师这句话诙谐有趣,恰如其分地显示出凤姐的泼辣本色,自然大方,不端不装,七窍玲珑,不好哄骗。
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诗,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堕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凤姐笑道:“你们别哄我了!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月钱不彀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拘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
凤姐为人精明,众人齐聚,探春反常邀约,种种异动,自然逃不过她的法眼。“一夕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曹师借李纨的感叹,突出凤姐看问题通透。“水晶心肝玻璃人”这种用法,言简意赅,创意无限,令人叹为观止。
凤姐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还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彀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中分年例,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就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银子来,赔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凤姐就是凤姐,短短几句话,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的通透无遗,尤其指出李纨为人小气,贪“官中”的便宜,句句属实,辩无可辩,逼得李纨只好步步为营,展开回击。
李纨先批评凤姐言辞犀利、计算清楚:“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泥腿市俗家常打算盘分金拨两的话出来”,这句话李纨回避了凤姐所说的事实,转而攻击凤姐说话多、算计清楚。李纨此前虽然偶露峥嵘,但给人的总体印象还是属于老实本份不善言辞的人。然而一直到这次攻击凤姐,萧遥才发现,原来珠大奶奶李纨,同样不是省油的灯。避重就轻,转移视线的本领,照样不凡。
随后曹师安排李纨接着发起人身攻击:“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作小姐出身,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生在贫寒之家、小门小户的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舍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李纨在书中一直是忠厚老实的形象,然而这番话背后的阴险逻辑,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再然后,李纨居然能利用昨天的事情继续捅刀子:“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理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还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儿才是!”
李纨这番话,早已超越犀利的范畴,直接就是攻击性极强的文字武器。
凤姐受此攻击,果然不敌。忙笑道:“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样子竟是给平儿来报仇的。我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们一个仗腰眼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给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
凤姐转移话题的能力同样超强,这番话将计就计,巧妙地将话题引到给平儿道歉上来,希望能回避李纨和探春们的真实意图。
李纨笑问平儿:“如何?我说必定给你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说一千道一万,“开库房找东西”这才是李纨此行的真实目的之一。
凤姐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我才要把这米帐和他们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淌。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他们作去。”凤姐还是想找个借口跑掉。
李纨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们闹我。”李纨这句话,虎气十足,迹近无赖,甚至可以说是勒索。
凤姐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罢。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检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反到逼我的命了。”凤姐继续示弱,潜台词却很丰富:“况且误了别人年下的衣裳无碍,他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连一句现成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岂肯带累你呢?”
这句话,凤姐搬出老太太,果然成功反制。没想到李纨无动于衷,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无关对错,李纨摆明了态度:就是实打实的强要赞助。
凤姐笑道:“这是什么话,我若不入社花几个钱,大观园里我不成了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作会社东道。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作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也使得!”
“一是一、二是二”,事情争辩得再清楚,理由再充分,但是该赞助的还是要赞助,因为,李纨的身份,与别人都不同。哪怕是凤姐,在李纨面前,同样要吃瘪。凤姐的精明和高情商,这一次没能挽救她手里的银两。
一番话“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凤姐又说:“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的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使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说给你们,别磞钉子去。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
这一段,曹师重点表现凤姐雷厉风行。既然无法推脱,决定要做,那就毫无保留,一次做好。
李纨点头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说着,便带着众人就要走。李纨这次志得意满,干脆半真半假地扮一回上门打秋丰、满载而归的样子。
凤姐不想糊里糊涂被强拉赞助,于是试探道:“这些事再无两个人,都是宝玉作出来的。”
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就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的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凤姐被迫出了五十两银子,于是想试探一下,看这事儿是不是宝玉琢磨出来的。结果李纨看穿了凤姐的小心思,故意施放烟幕弹,就是避而不谈,以至于凤姐短暂失神,“想一想”才接上了李纨的话。这一个场景中的细节描写特别多,大多数细节在字里行间还隐藏深意,因此特别建议精读细读。
第四十五回的第一个场景,到此结束。这个场景看似简单,其实设计精巧,可看作曹师用来对比李纨、凤姐二人心性人品的文字。珠大奶奶李纨看似忠厚,实则精明。外表鲁顽,直来直去,内里却得失心极重,极擅隐忍。凤姐看似狠辣,实则心软,尤其对亲友尽心尽力,尤好逞强,终于被李纨利用,在经济已经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仍被迫赞助了五十两银子作为诗社活动经费。二人性格的差异,直接导致了命运结局的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