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是曹丕使文学走向了独立?
说起建安文学,首推“三曹”,“三曹”之中,又往往以曹植最杰出,也有推曹操的,总归曹丕最弱,几乎已是公论。但力挺曹丕的不是没有。比如大思想家王夫之,在其《姜斋诗话》里,就极力称赞曹丕:“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就认为曹丕文才,不下曹植。
建安文学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次大繁荣,鲁迅先生所谓“文学自觉的时代”,名家辈出,作品纷纭,诗歌、赋、散文全面发展,为后世开辟出“建安风骨”的文学标尺。陈子昂就曾高举这一旗帜导引大唐文风。可见建安文学对后世影响之大,在中国文化史上地位之重。在这样文学大爆发关键时期,“三曹”无疑起了最重要作用。无论他们本身的社会地位、影响,个人所具备的文化修养和造诣,还是对文化事业的推崇,“三曹”都是当之无愧的核心。而“三曹”之中,比起曹操的引领群雄,曹植的才高八斗,曹丕处于中间,不上不下,似乎有些尴尬。就像后世说康乾盛世一样,雍正往往容易被忽略,曹丕就是这么一个状况。
但在关键的文化崛起节点上,曹丕起到了他人不能替代的作用。
以帝王之尊而兼文坛领袖。这在历史上极为少见。身为皇帝,一言一行都引人关注,具有极大的示范和导向作用。所谓上有所好,下易从之。楚王好细腰,你可以想象当时的女子对骨感美的追求:“宫中多饿死”,何等疯狂!李煜喜欢小脚,竟衍生缠足陋习,摧残女性千年之久。 而“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曹操可以说在客观上促成了建安一代诗风。为建安文学的繁荣开了个头彩。曹丕则走得更远,意图更明显。
如果说曹操只是出于个人爱好写诗作文,曹丕则把文学当作事业,并倾注心力去经营。这是父子两人最大的区别。对此,曹丕不吝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挑明自己的这一主张。如在著名的《典论·论文》里,盛称“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第一次将文学之地位、作用如此看重,且感慨“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大有抓紧时间,勤修文章的使命感。在《与王朗书》里,同样表达了类似的文学观。“在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着篇籍。”这些都显示出曹丕对文章事业的主动性追求。这种喜好推崇,远非曹操、曹植所见。
须知,曹丕之前的两汉时期,受儒家经学正统地位影响,诗赋文章不过从属地位,可有可无,扬雄就认为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汉武帝虽然喜欢大赋,对于司马相如等,却也不过是“倡优所蓄”的态度,圈养文人如宠物,并无人格上尊重可言。便是弟弟曹植,文华灿烂,却也认为“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与杨德祖书》)”。
只是到了曹丕这里,文学才真正从地位上有了一个飞跃。为了这份热爱,为了他所钟爱的文章事业,曹丕可谓一辈子身体力行。
反应到具体行为上,一是曹丕周围聚焦了一大批文士。这些都是当时文坛的佼佼者。像“七子”中的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曹丕都与之往来密切,始终保持着随时创作、共同探讨的交友状态。这反映在曹丕留下的十几封书信中。赠答酬唱、书信往来,已经成为文学交流的主要形式。
《与吴质书》,就是曹丕书信中的典范之作。吴质,人称“太子四友”(另三位是司马懿、陈群、朱铄)之一,可谓曹丕心腹之臣。但在这篇书信里,完全就是友人互道衷肠的语气,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架子。“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何等悲切!“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多么美好!“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又是这么多愁善感。
所以有人说,相较曹操的霸气、曹植的仙气,皆非凡人,曹丕则是妥妥的一个人。他就是纯粹的文人之气。也就是这种文人之气,使他有时候非常感性。比如在好友王粲的丧葬之礼上,出于对好友离世的悲哀,身为太子的曹丕竟率领前来吊唁的百官学驴叫。仅仅因为王粲生前爱听驴叫,曹丕就以这种怪诞的方式送了老朋友一程。这些都可以看出曹丕有才、爱才、惜才,愿意与这些才志之士结交并推心置腹,如磁石一般的吸引,这才有了后世为之仰望的“邺下文人集团”。
再者,曹丕对于文学创作有着自己清晰的认识和标准。这些零散地反映在他与诸文友交流的书信当中。他对围绕在他身边的文人诗赋多有品评。为此,他还写成了较系统的文论著作《典论·论文》,专门讲述自己对文学的理解。这在中国文化史上是第一个文艺理论的专作。大体论述了建安文学的风貌成绩,“建安七子”之名也源出于此。文中提出的“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的文气之说,一直是文学批评最重要的概念之一,至今沿用。作家的气质决定作品的风格,这是距今近两千年的曹丕已有的认知。
其次,曹丕不仅有鲜明的创作观,他的一系列扎实的文学创作作品,本身也是以自己的实绩开了建安新风。他的书信体散文《与吴质书》情辞优美,婉转流丽。今天读来也动人心弦。他的抒情小赋不事铺叙,笔随意到,使赋由华而不实的铺排向情真意切的小品文发展。赋文风格与其弟曹植绝然不同。《登台赋》、《寡妇赋》都是不错的佳篇。
当然,曹丕最出色的,还是他在诗歌上的贡献。虽然夹在曹操、曹植两大巨星之间,也无法遮掩他在诗歌上的艺术光芒。《燕歌行两首》足以使他在千古诗坛上独占一席之地。对于这两首七言歌行,明代诗论家胡应麟早就在其《诗薮 (sǒu)》中有言:“子桓《燕歌》二首,开千古妙境。”因为是诗歌史上第一次七言尝诗,且出手就如此成熟,故历来为人所重。
诗在形式上开七言先河。这是一个创造性实验,而且他成功了。其中的“别日何易会日难”一句,就启发了词帝李煜、七律圣手李商隐。他们分别有“别时容易见时难”、“相见时难别亦难”之句。
王夫之对此二篇也推崇备至,许为:“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船山古诗评选》)
《大墙上蒿行》则属曹丕经典杂言诗。王夫之《古史评选》中说曹丕此诗:“长句长篇,斯为开山第一祖。鲍照、李白领此宗风,遂为乐府狮象。”直言其写法句式参差,节奏跳脱,可收可放,全凭气意神行,自由奔突,正是鲍照、李白取法之处。
可以说,建安文学,就是在曹丕理论加实践的导引下,在其至尊地位的强大辐射下,文学才完全摆脱经学附庸的地位,而成为独立的一门学科,甚至成为后世科考的主要内容。
这个关节点的转变,是曹丕促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