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园美文|周作人的“草木虫鱼”篇
周作人先后写过两部分“草木虫鱼”:前一部分,大多写于1930年,总名之曰“草木虫鱼”,收入《看云集》;后一部分,大多写于1944年至1945年,总名之为“续草木虫鱼”,收入《立春以前》和《过去的工作》两书中。
世人多以为,“草木虫鱼”篇,最能体现周作人追求的“美文”特征,是周氏“闲适散文”的代表篇章。
确实如此。
在“草木虫鱼”篇中,周作人写金鱼、虱子、蝙蝠、萤火虫、树木等,以“名物”为写作对象,文笔舒徐自如,资料旁征博引,再加上贯穿于文章之中的、周氏特有的平和冲淡的文气,使得文章语言简净、典雅,蕴藉饱满,咀嚼有味,读来极具美感。可以说,充分彰显了周作人“思想性、知识性、趣味性”相结合的散文美学观。
止庵在周作人《看云集》一书的导读文字中甚至说:“‘草木虫鱼’似乎可以视为典型的闲适小品,与从前的《故乡的野菜》《苍蝇》等,大约其一偏于‘情思’,其一偏于‘知识’罢。”
我想,若只是作此理解,就未免轻看了周氏此类散文的思想性了。
我们来看“草木虫鱼”篇的写作背景。
周作人在“草木虫鱼”篇的“小序”中写道:“有些事情固然我本不要说,然而也有些是想说的,而现在实在无从说起。不必说到政治大事上去,即使偶然谈谈儿童或妇女身上的事情,也难保不被看出反动的痕迹;其次是落伍的证据来,得到古人所谓笔祸。”可以见得,选择“草木虫鱼”为写作对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当时“政治大事上”,乃至“偶然谈谈儿童或妇女身上的事情”都“无从说起”——不敢说,或者不能说。否则,可能带来“笔祸”。文禁如此,便只好写点“草木虫鱼”了。
同时,周作人又在“小序”中写道:“现在便姑且择定了草木虫鱼,为什么呢?第一,这是我所喜欢的;第二,它们也是生物,与我们很有关系,但又到底是异类,由得我们说话。”
周作人向来喜欢“随性”写作,故而,对他来说“喜欢”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由得我们说话”几个字。言下之意:选择“草木虫鱼”为写作对象,可以有充分的表达。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言论自由的一种张扬。
那么,在“草木虫鱼”篇中,除了给予我们的美文享受之外,周氏还表达了些什么呢?
1945年,周作人在《两个鬼的文章》中说:“这样虽然对于名物很有兴趣,也总是鉴赏里混有批判,几篇‘草木虫鱼’有的便是这种毛病。”
开宗明义,周氏自己就说,“草木虫鱼”篇,是“鉴赏里混有批判”。其实,只要稍微认真阅读一下,对此我们便有体悟。例如《金鱼》篇,写“金鱼”,就顺便拉出像金鱼一样“身穿红布袄裤,扎着裤腿,拐着一对小脚伶俜地走路”的新嫁娘,特别是对那双“小脚”,极尽讽刺之能事。《虱子》一篇,表面是在写“虱子”,实为讽刺沿袭已久的“嚼虱、啖虱”恶俗。而《苋菜梗》一篇,则似乎是在倡导一种“食贫”“习苦”的生活,以警示那些“太娇养了”的中国青年。如此等等,不一类举。
换言之,这种鉴赏里混有的“批判”,实在是对他从前一以贯之的“社会、文化批判”的延续,只是碍于“文禁”,换了一种更加“幽微”的方式罢了。
其思想的光芒,仍在。
(路来森/文 刊于《燕赵都市报》2019年12月20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