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篾匠老肖
在老家乡下,竹制品是生活中不可少的东西,几乎无处不用。装菜的竹篮,盛土豆红薯的竹筐,关鸡鸭的竹笼竹簟,盛物打鱼的竹篓子,挑土装粪的竹撮箕等这些粗物件,农家人大都会编制。至于竹簸、竹筛、鱼筛、饭盒、竹凳、竹椅、鸟笼、虫篓、背篼、箩筐、晒席、睡席、焙笼、鱼转等这些精巧细致的生产生活用品,却要请专门的篾匠师傅上门来做。
那一年,风调雨顺,生产队里粮食喜获丰收,家家户户分到了基本够吃的粮食,队长心情很好,和队里的会计出纳一合计,说大家屋里的家什物件该换旧添新了。于是,第二天就安排人上山砍竹,每家每户按人头分了几十根竹子,并从邻乡贡溪请来个篾匠,挨家挨户上门编竹器。
篾匠姓肖,是个四十出头,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单瘦小个子,也许天生孱弱的身体难以适应繁重的农活,他练就了方圆几十公里内无人可比的竹编技艺,籍此养生糊口。老肖常年外出找副业,每月给生产队上交工钱,队里年终分红有了来源,何乐不为。除了按规定上交后,手里还有几个节余,养活一家六口人,因此,老肖的篾匠活干的挺欢。
老肖干活的家什不多,一根两米长的厚竹尺挑着一把锯子和一个竹篮子,里面装三四把大小不一、厚薄不等的篾刀。篾刀和柴刀差不多,只是从柴刀中部截断,去掉带钩那节,且无木柄,倒也不重。这份装束倒有点像北方人单挑着筐子拾粪,有几分滑稽。
老肖根据主人家要编制的什物种类和数量,现场查看材料, 他嘴里咬着竹烟杆,半天没吸一口,涎水从敞露的嘴角滴下,淌在胸前的衣服上,他全然不顾,边看边算着,又边哼着只有他自己听得清的小调。好久一会,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亢奋起来,只见他迅速起身,操起锯子唰唰唰地锯着,不到一个时辰,数十根竹子变成了几堆堆码整齐、长短不一的竹筒子。
此后的几天,篾匠老肖将竹子先刮去竹节、竹毛,再一分为二剖开,然后在河里或磨渠中浸泡,泡上两天两夜,待竹子变软后捞出来,这时竹子的柔韧性得到大大提高。老肖手里挥舞着篾刀哗啦啦地将竹片劈成一条条,又咝咝咝地将竹条破成一匹匹柔软纤薄的篾片,用蔑刀剖成匀称的细条,再刮光,就可用于编织。这时,端起那茶垢污黑的搪瓷茶缸猛喝一口,含在嘴里,扑一一 地喷向那一把把篾片,受湿的篾片摇摆着,更显得软柔筋道。这时,他好像没察觉男主人悄悄地来到身边,自言自语道: 要是用酒喷淋就更好了! 男主人听后,会心一笑,转身进屋,从坛子里舀出满满一大缸酒摆在他面前。此时的篾匠,眼里露出几分狡黠和天真。不过,主人发现他喝进去的多,喷向篾片的少,主人也不理会,只是脸上微微一笑,农家人并不小气,何况是红薯玉米高粱酿的酒也并不值几个钱。此后,不管竹篾上要不要喷酒,主人家都会舀来一缸酒给老肖。
爱“喷酒”的老肖干活真不含糊,一匹匹竹篾麻利的在他手中上下挥舞,左右翻飞,每走几路篾,他就用那竹尺伸进竹席里叭叭叭地击打,摧紧每片竹篾。第二天太阳刚下山,切好边,扎上边条和棕绳,一张长五米、宽三米的晒谷席就大功告成。
没人时,老肖边干活边扯起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吼几句歌:太阳一出来哎嗨哎嗨嗨嗨,满山哎那个红嗨,咳咳咳,,,,《翻身道情》没唱几句,浓烈的旱烟呛得他激剧地咳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老肖更喜欢有人在一旁观看,可以聊天解闷,又可以让人欣赏他的手艺。没多少文化的老肖却会讲故事,三国西游七仙女,张飞岳飞薛仁贵他都会扯,至于说的对错,人们也不当真。老肖最得意的是讲篾匠的鼻祖故事,这故事从他这篾匠嘴里说出来,增加了几分权威: 篾匠的祖师是一位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据说,发明竹编的是一位年轻人,他最初用隔片交错捡篾的方法进行编织。这种方法编不出密实的篾器,篾器边缘也不能处理得圆满熨帖,而且竹篾多长就只能编出多长的篾器,无法加长,这样要制作较长的铺地垫席就毫无办法,只能分片连接。这位年轻人冥思苦想,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的姐姐要出嫁了,每天忙着缝制嫁衣。这天,年轻人蹲在地上编织,边编边想,还是不得要领。他抬起头来,想跟在旁做针线的姐姐说说话。只见姐姐停了针线,正仰头凝思,似笑非笑,脸色微红,正在想着心事。年轻人喊了一声姐姐,姐姐吓了一跳, 斜视弟弟,“哦”地一声答应。年轻人心中突然一亮,豁然开朗,从姐姐的那眼斜睨中得到了启发,想到可以改隔片交错捡篾为斜着依序捡篾,这就是“人字纹”的篾编方法。于是,他姐姐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篾匠行的祖师爷。
老肖说,和木匠一样,篾匠也有篾匠的神秘套路。到人家中做活,一般都是在主人家堂屋里进行。堂屋正中设有神龛和祖宗牌位,神龛和祖宗牌位下方是家中神圣之地,是摆放供桌的地方,一般匠人是不能乱动的,也不敢乱动,否则就会冒犯了神灵。然而篾匠却可以。老肖晃了晃手中的篾刀说,这篾刀没有刀尖,刀头是齐平的。据说篾刀本来是有刀尖的,后来有巫道驱鬼,法术不灵,就向篾匠求一法器,篾匠就将两把篾刀刀头截下,正好是一副卦,送给道士。道士用此两块刀头占卦驱鬼,灵验非常。直到现今,乡间巫道驱鬼作法,所用之卦,尽管材质不一,但其形状,仍是仿照截下的篾刀刀头而制。据此而言,篾匠的篾刀,本来就是驱鬼法器之母,任何神灵鬼怪,见了都要敬畏三分。老肖的话让人对他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
主人家为了让篾匠活做得好,对篾匠的一日三餐尽心安排,那时,一两只鸡鸭生蛋换油盐,舍不得杀,但腊肉是有的,晚餐还有酒,当然是劣质的红薯、包谷酒,老肖喝得兴高采烈,简直似神仙一样快乐。
遇上热情贤惠的主家,老肖做完活后,会利用几个晚上时间,免费给编个竹篮、竹簸、竹筛、撮箕、饭盒、背篼、焙笼、鱼转等小物件,算是对主家多日来酒肉款待的回谢。
前几年,回到老家,不经意间聊到了老肖,从乡邻们那里知道,老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人们也许淡忘了他的模样,但他编制的竹器精致好用,是大伙所公认的,以至于人们偶尔还叨念在嘴边。
审阅:王克齐
简评:文章生动有趣,把肖篾匠的性格特点和精巧的手艺描写得活灵活现。
作者:陈通宪
终审:严景新
编辑: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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